容謙靜靜地看着他,看這少年英挺的眉和眼,憂傷關切的神情,他輕輕伸手,慢慢撫在燕凜的發上,指尖的感覺依然是柔順的,眼中所見,依然是烏黑長髮,一直一直,他都沒有看到過,燕凜爲他一夜蒼然的發,到底是怎樣雪一般寂寞的白。
這個自苦的孩子……
他輕輕地笑一笑。
輕塵說,燕凜待他如何,不重要?
怎麼可能不重要。
輕塵說,重要的,是問一問,想一想,你自己心中,如何待燕凜!
可是,何必問,何需想!
他伸手輕輕拉了燕凜一下,因爲疲憊,所以手腳都是痠軟無力的。
然而,他的眼神已足夠讓燕凜順勢起身,順從地坐在榻邊,他的身旁。
容謙對着燕凜笑一笑。真的太累了,累的手指都不想多動一下,累得連話也不願多說一句,只是就這樣安靜地躺在這裡,安靜地看着燕凜守在他身旁,心中出奇地平安喜樂。
“燕凜,我一路走過來,就想看看你,不要任何人扶着,就自己走過來,看看你,現在,看到了,就好了,你不要着急,不要走開,就這樣吧……”他的聲音漸漸微弱。“別走開,燕凜,讓我歇歇,等我有力氣了,再告訴你……”
他慢慢地閉上眼,任憑身體的疲憊和痠痛,以及那急迫需要休息的本能,慢慢將他征服。
在這個人面前,他可以軟弱,可以疲累,可以不用支持到最後,他可以安心,可以寧和,可以平靜地讓自己放心地休息。
燕凜怔怔地看着他,任憑他的身體半靠在自己身上,一下也不敢動彈,惟恐驚擾了他。
殿外的史靖園遠遠向裡望了一眼,輕聲吩咐幾句,很快就有幾個宮女抱了錦被軟枕進來,輕柔地替容謙蓋上,又無聲地退去了。
整個過程,容謙一直沉沉睡着,因爲燕凜在身旁,所以素來很警醒的他,一點也沒有被驚覺。
燕凜定定地看着容謙,本來滿心的焦慮不解,漸漸變成了一種莫名的寧靜和溫柔。
就這樣守着他,看着他,安寧地呵護他一個安穩的好眠就好……
他微微地笑一笑,伸手環住了那靠在自己身上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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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靖園悄悄地叮嚀了所有宮人,不許隨意進入,不許多嘴多舌之後,便悄然而去,只是在星月之下,眉峰一直深深緊蹙。
一直以來,關於燕凜和容謙之間,關係過於親密的問題,他們這三四個與燕凜最親近的臣子,都看得出來。只是大家都尊重燕凜的權威和容謙的地位,這種事,真是誰也不好多嘴。
但是這般的相處之道,已經略有些不合常情,在這是非最多的宮闈深處,這些貼身服侍的宮女太監們,從清華宮到甘泉宮,早晚也是會有人敢於在心中生疑。
然後……
就算容謙不是普通人,就算他的身份,地位,功勳都擺在那裡,就算沒有什麼人敢輕易去議論他,懷疑他和燕凜的關係……
終究……不是長久之道啊……
史靖園心中深深嘆息。
對於未來,他有隱約的憂慮,卻又不忍做那個勸諫之人。
更何況,或許,那兩個人,其實也並不需要旁人的勸諫吧。
他黯然憂思,一個人在靜夜裡,悄悄離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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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時光轉瞬過,側殿的殿門,終於被極小心極輕柔地推開了一絲縫隙。
樂昌站在門外,靜靜地向裡看着。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子,悄悄地灑了那二人一身,容謙閉目安睡,身後安安穩穩枕着皇帝的一條胳膊,整個人也靠在燕凜身上。燕凜也已經不知不覺睡去,頭低着靜悄悄依在容謙的肩上,一襲錦被柔和地蓋着兩個身子,世界安靜地出奇。
樂昌的手輕輕貼在殿門處,沒有再向裡推開,卻也沒有拉上門。
殿門打開的聲音雖小,但其實應該足以驚醒這兩個人了吧。
聽說容相以前武功很高,如今身體雖殘,但超人的聽覺一直在,任何一點小動靜,都能立刻警醒。而皇上,據說有失眠之症,雖說最近好了許多,但還是會被極小極輕微的聲音驚醒。
可是,他們這樣安安然然地並肩睡着,所有的疲憊,焦慮,迷茫,憂傷,都不能改變這一刻的安心和自在。因着有對方在身邊,在最沉最深的夢裡,也是安全且放心地吧。
樂昌怔怔地站了一會,慢慢地親手拉好門,慢慢地退開了,這才輕聲問女官:“容相昨晚半夜就來了?”
“是!”
“聽說我睡着,皇上陪着我,就不肯讓你們傳報,寧可自己一個人在外頭吹風?”
“是!”
女官有些不解,一大早已稟報清楚的事,爲什麼皇后又要多此一舉地重新問一遍。
樂昌微微點點頭,回首看看殿門,眼神裡,有三分感念,三分歡喜,三分動容,卻也有一分深深悵然。
“別打擾皇上和容相,把皇子抱來給我看看。”
不多時,自有女官小心地抱了皇長子過來:“娘娘,殿下睡得正香呢。”
樂昌輕輕伸手,抱過了自己的愛子,靜靜地凝視着自己骨中的骨,血中的血,然後緊緊抱着他,慢慢走向殿外那燦然滿天的陽光。
無論如何,在這深深宮禁之中,她都永遠不致孤獨,所以,她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
低頭深深凝望着孩子沉睡的容顏,渾不覺有一點晶瑩,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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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謙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
擡頭看看窗子上的陽光,容謙自己也有點驚訝。昨晚真的疲憊到那種地步了嗎?難得會睡這麼晚的懶覺。
身旁傳來一聲低低悶哼,容謙輕笑着用一隻手支起身來。
身邊的燕凜臉色有些青白,忙不迭地抽回被當成枕頭的胳膊,用另一隻手狠命地揉。
昨晚容謙睡着了,他怕驚擾了容謙,一下都不敢動,一直守着容謙,漸漸也就倦意上升,索性就依在容謙身旁睡了。只是他一向淺眠,差不多早上就醒了過來。看容謙睡得很熟,想到容謙因爲傷痛的原因,基本上很少有好覺可睡,自然更不忍叫他,還是一動不動地努力撐着,好不容易等容謙自動醒過來,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快僵成石頭了。
容謙看他這慘樣子,一點也沒有什麼憐惜不安和歉疚,只笑道:“手麻了?”
豈只是手麻啊,全身都在麻着呢,似有無數小針在四處亂刺一般。燕凜臉色不甚好,心中卻出奇地並不覺得生氣。容相可以這樣大大方方地連累他,爲了自己舒適,就如此毫不介意地讓他吃苦頭,這種事,竟是莫名地讓他心境開朗。
容謙笑一笑,伸手也輕輕替他揉僵硬的肩膀:“其實用不着太遷就我,我也不是嬌貴到你動彈一下,就碎了化了。”
燕凜垂了眉,不說話。
他自是不怕他碎了化了,只是怕他睡不得一個好覺罷了。
這般想着,心間一片柔和,輕輕地道:“容相,昨晚,你到底是怎麼了?”他擔了一個晚上的心,若不是看容謙睡去的樣子十分安詳平靜,他哪裡還能安心睡着。
容謙的手指微微一頓,然後再慢慢重新揉動:“燕凜,昨天那件事,雖是想要陷害樂昌,提醒你,但除了樂昌的事之外,只怕還有一些問題,是有心人想要提醒你和我吧?”
燕凜神色微微一沉,默然不語。
容謙端詳着他,然後輕輕一嘆:“看來你比我聰明多了,我要輕塵點醒才能明白過來,你只怕是……已經自己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