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雪濤和夏侯瑜從茶樓作別後,又去寶馬行坐了一會子,聽寶馬行的大掌櫃回了一些瑣事雜務後,便坐着車去看自己在銅鵲大街上買了前朝一位二品京官廢棄的府邸拆除後正在重新修建的新宅子。
這座新府邸是現在他們夫婦居住的院子的五六倍大小,連帶後花園總體佔地二十餘畝,其規格雖然比不上各王侯之家,但貴在柳雪濤的巧思設計,把這座院子建的精緻又不失大氣。
主屋雍容貴氣,後面的花園精巧別緻,各處的屋子都修了地龍,屋子裡的牆壁專門做了冬日取暖用的銅柱,柳雪濤怕冷,又不喜歡火盆熏籠的明火,所以才把現代生活裡的取暖設備做了改動,修到了自己的屋子裡。
柳雪濤的馬車停在院門口,這座院子此時從外邊看上去和原來的一樣,並不見什麼變化,實則裡面早已經拆的翻天覆地,已經把原來的房屋全都除去重新挖了地基,按照主家的意思重新修建。暑熱的天氣衆人也不停工,因柳雪濤給的工錢比別人給的多三成,所以這些人一個個兒都光着膀子加勁兒的幹着。
雖然已經過了中午,但外邊的太陽依然毒辣,柳雪濤坐在放了冰盆的馬車裡尚且覺得熱,何況院子裡那些頂着太陽做工的人,看到這些柳雪濤於心不忍,便對身邊的碧蓮說道:“碧蓮,拿些錢叫人去買一車西瓜送過來,給這些工人們解解渴。”
碧蓮笑道:“夫人真是心善。這些人個個兒都念叨着夫人的好呢。”
柳雪濤淡淡的笑笑,沒說話。
碧蓮從隨身的包袱裡拿出了一錠銀子,約有七八兩的樣子,推開車門看着外邊,卻見跟來的兩個小廝都去那邊找工頭兒問話去了,只有一個車伕拿着草帽在樹蔭下坐着扇風,臉上亦是汗水淋漓,於是對車伕說道“老張叔,夫人叫人去買一車西瓜給那些做工的人解渴。”
老張忙起身道近前來接了銀子笑道:“姑娘,老奴去買西瓜也沒什麼,只是這馬栓在這樹上也就罷了,你好生服侍着夫人,可別解那馬繮繩。”
碧蓮笑道:“我可不是瘋了麼,沒事兒解馬繮繩做什麼。”
老張笑道:“老奴不得不囑咐一句,這馬剛買來沒幾天,還有些暴躁,夫人千金貴體可萬萬大意不得。”
碧蓮忙應道:“知道了,你去你的吧。”
柳雪濤從車裡聽見外邊車伕和碧蓮的話,便從車裡走出來,笑道:“既然這樣,我也下去走走。只在這車裡坐着,也怪悶的,腿都酸了。老張,你快去快回。”
車伕答應了一聲,把手裡的草帽扣到頭上大步離去。
柳雪濤扶着碧蓮的手從馬車上下來,沿着這院子裡原來種的花木樹蔭順着牆邊兒往裡面慢慢地走。那邊有幹活的工人看見主家夫人來了,都遠遠的向柳雪濤拱手問好。
碧蓮撐了一把杭綢十六骨的水墨畫大傘給柳雪濤擋着太陽,一身粉藍夏衫的柳雪濤嫋嫋婷婷的走在一片廢墟之中,別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麗。她一邊走一邊看着各處的進度,又笑着對衆人說辛苦。負責盯着這邊修建的趙嬤嬤的兒子趙仁便匆匆的迎上來給柳雪濤問安。
趙嬤嬤是柳雪濤的奶孃,趙仁自然是柳雪濤信得過的人,便微笑着問道:“這幾日這裡可還太平?”
趙仁忙回:“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很好。再說了,這些人拿了比平日多三成的工錢,一個個兒能不用心幹活麼。”
柳雪濤笑着搖搖頭,說道:“如此暑熱的天兒,也難爲他們了。若不是爲了幾個錢,誰肯在這大太陽底下做工?我們是生意人不假,但我們要爭的是那些富豪貴族之家,並不是這些只爲生計辛苦的窮人。多給他們幾個錢對我們來說,甚至不夠一頓酒宴的花銷,哥哥還是莫要在這些事情上同他們計較。”
趙仁聽柳雪濤叫自己一聲‘哥哥’,哪裡敢應,忙躬身行禮,賠笑道:“夫人說的是。在家裡是父親和母親便常教導奴才,說夫人最是仁慈善良的主子,叫奴才來京中一定要深深領悟主子的意思,莫辦錯了差事給主子臉上抹黑。主子的話,趙仁記住了。”
柳雪濤笑道:“奶孃和趙叔一輩子都謹慎行事,老了越發的小心翼翼了。”
說着話,柳雪濤已經走到了主屋的位置。正房兩倒是長廊,一邊連着院門,一邊通到後院小花園。
按照柳雪濤自己的設計,這七間屋子各有所用,中間三間是大廳,正對着門口的牆下襬放着丈高的四聯黑漆坐屏,屏風下是一黑檀木的案子,案子兩側是椅背上雕了梅雀圖樣的寬椅,算是主座。與之相別的,是左右兩側雁翅排列的八把椅子,也是黑檀木材質的,算是客座。
西邊兩間是起居室,中間是屏風隔開的,外間按照北方的習俗,在屋北側砌了一溜的兩尺來高的矮炕,炕頭是頂房高的格子櫃,炕上擺着一個軟榻,還有一個小案几。地上是兩排椅子,家裡人或者熟客就在這裡招待。
裡間放上黑檀木雕花大牀和配套的梳妝檯。大牀後面百寶格外是一間暗閣,因北方天氣寒冷乾燥,柳雪濤很是不適應,所以纔想特意在臥房後起的暖閣,用的是地熱。因後面的窗戶用了綠色窗紗,所以又稱爲攏翠閣。因不朝陽,那裡夏日倒也涼爽,住起來很是舒適。東屋兩間和西面結構差不多,只是沒有暗閣,外間擺放大大的書架和書案,裡面依然放牀。柳雪濤想着將來若是和盧峻熙鬧彆扭,好把他趕到東面去睡。
站在院子裡看着已經用青石壘徹的半人高的地基,柳雪濤似乎已經看見將來這屋子收拾好了之後自己住進來的樣子。趙仁也很是高興,跟柳雪濤指指點點的把各處的進度細細的彙報着。
有幹活的工人便悄聲的議論:“哎,這位就是主家夫人呢,皇上封的五品誥命夫人!”
“嗯,開開眼吧,見過這麼年輕的五品誥命麼?”
“就是,這麼年輕,也就二十來歲吧?”
“嘖嘖,盧大人好福氣啊,娶了這麼今天仙兒似的媳婦……”
“人家是郎才女貌!你沒見咱們新科探花盧大人的風度,跟夫人站在一起那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
一時車伕帶了一個買西瓜的老漢拉了一車西瓜進來,喚衆人都過去吃西瓜。
趙仁便勸着柳雪濤:“夫人,這太陽雖然下去了,可這天兒還是熱的很,這兒的花木還沒栽種起來,地上熱氣了得。夫人還是回馬車上休息一下吧?”
柳雪濤點頭應道:“嗯,好。你叫他們都去吃塊西瓜再幹。夏天天長,讓衆人加把勁兒,回頭再按照時辰給他們加點工錢。這會兒多幹一個時辰,也好讓我們來這新院子裡過年。”
趙仁忙連聲應着:“這話兒好說。不加工錢他們也都是願意的。咱們給的工錢本就比別人給的多,又不克扣他們的。這些人,人人都念着夫人的好兒呢。”
柳雪濤微微的笑,看着衆人都放下手中的傢伙什兒去洗手吃西瓜,一個個兒從她的眼皮底下走過去,轉眼卻發現有個一身是泥的人手裡拿着一個小玩意兒捨不得放下,因問道:“他手裡拿的什麼?”
趙仁聽見柳雪濤問,便忙走過去問着那人:“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夫人問呢,拿過去給夫人瞧瞧。”
那人聽見問,嚇得一個哆嗦,手中的東西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趙仁立刻皺眉:“怎麼回事兒?不過是白問問,你就嚇成這樣?莫不是心裡有鬼吧?”說着,便蹲下去撿起那東西一看,竟是泥塑的一架小馬車,兩匹馬拉着,雖然小,但卻惟妙惟肖,連馬鞍繮繩什麼的都有了。只是因爲是泥塑的,沒什麼顏色,不過是個泥胎罷了。於是又問:“這是做什麼用的?”
那人便慌張的說道:“這是我在那邊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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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仁一聽便知道是謊話,因喝問道:“撿的?偏生你這麼好運氣,這工地上什麼東西不都是主家的,你還能撿東西?”
那人便低下頭去,不敢說話。
柳雪濤已經走到了近前,問道:“怎麼回事兒?”
趙仁把那小泥胎馬車交給柳雪濤,回道:“夫人,他手裡拿的是這個,奴才問他是哪裡來的,他卻說是撿的。這分明是謊話。宅子拆了一個多月了,如今地基都建起來了,哪裡還有之前的舊東西,再說,這分明是新捏的還沒填窯裡燒製,怎麼會在這裡讓他撿着?”
柳雪濤點頭,看着那人問道:“你只實話實說吧,這個小玩意兒是哪裡來的,咱們這兒也用不到這個呀,好好的你拿個這個做什麼?”
那人只低着頭不說話,一雙腿卻嚇得直哆嗦。
柳雪濤想着他不過是個老實的苦力,便沒怎麼爲難他,只把那小馬車還給趙仁,說道:“罷了,也別嚇唬他了,給他吧。沒什麼要緊的東西,也別瞎耽誤了功夫。”
趙仁點頭答應,接過東西來剛要還給那人,旁邊忽然有個老者上前制止,慌張的回道:“趙管家且慢!”
柳雪濤奇怪的看着那老人,因問:“怎麼了?還有什麼不妥?”
那老人上前來拱手給柳雪濤行了個禮,說道:“夫人慈善之人,待我們這些苦力不薄,小老兒心裡感激夫人,有些事情不得不多一嘴。請夫人不要怪罪。”
柳雪濤笑道:“老人家有話儘管說。”
那老人從趙仁手裡拿過那小泥胎馬車,問着剛纔那今年輕的苦力:“小三兒,這東西哪裡來的?你拿着這個要做什麼,還不快說實話!”
那小三兒只低着頭,雙手扭在一起搓着手上的泥巴,不說話。
那老人着急的重重嘆了口氣,指着那年輕人罵道:“小三兒!做人不能沒良心!你和你娘去年逃荒到這天子腳下,是我看着你們娘倆可憐才叫你跟着我們一起攬活兒幹,整倆錢兒餬口。也是我們走運,今年找到夫人家這樣的大活兒,夫人慈善,不僅不拖欠我們的工錢,還給我們加了三成的工錢,我們應當感激纔是!你怎麼卻弄起這些鬼來?!還不說這東西是哪裡來的?如今你是要害死我們這十幾口子人麼!”
柳雪濤聽了這話越發的糊塗,那老人義憤填膺,而那小夥子這會兒卻更加侷促不安。於是問道:“老人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不過是個小玩意兒而已,哪裡會像你說的那麼嚴重?”
那老人又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道:“夫人有所不知。這乃是民間泥瓦匠的老人多數兒都知道的秘術。之前的時候,多半有一些富豪之家昧着良心拖欠工匠的工錢,有的還訛詐欺壓工匠,修建一些密室密道之後,用毒酒直接害人性命的事情常有。我們這些泥瓦匠人身份低下,有多少人都含冤地下無人得知。所以有時候也會想一些報仇的辦法。這泥胎馬車大有用處:蓋房子的時候,把這馬車放在主屋的牆壁夾層裡,馬頭向裡,馬車從外往裡拉,則主這家主人財運亨通,住這屋子的人將大富大貴。若是馬頭向外,馬車往外拉,則用不了幾年這家必定遭黴運,散盡家財是小事,家破人亡都是有的呀,”
柳雪濤一聽這話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雖然這些鬼神迷信之事不能全信,但這話在此時說起來卻總是叫人心裡彆扭。況且古人素來相信這些,就算是現代人也多相信風水運程之說。
趙仁更是惱怒萬分,立刻擡手揪住那年輕人的汗衫罵道:“你這喪盡天良的狗東西!到底是誰給你的這東西,還不快說!”
旁邊的苦力工匠自然少不了一陣唏噓,十有八九都指着那年輕人怒罵:“沒良心的東西,咱們幹了這些年的苦力了,何曾見過這麼仁慈的主家?你不燒香禱告也就罷了,居然還生出這樣的壞心來!真是不得好死……”
“就是,他娘病重,若不是能在這裡乾點零工賺點錢,別說買藥,恐怕連稀飯都喝不上了!真是沒良心!”
“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咱們就不該帶他!”
“把他從咱們工匠組趕出去!”
“就是!跟這種人一起,咱們心裡也不踏實,說不定哪天他連咱們都害……”
“對,把他趕出去!”
“報官,這是蓄意謀害!”
“報官……送他去坐牢……”
柳雪濤看那年輕人嚇得渾身哆嗦,人已經跪在地上,不停的磕頭,便一擺手說道:“此事尚未有定論,剛纔這位老人家也說了,馬頭往裡,馬車往裡拉,便會讓主家財運亨通,大富大貴。這個小工匠如今只是拿着這個小玩意兒來,還沒往牆壁裡面放呢,也不能就說明他要害我。大家不要着急,先去那邊吃西瓜吧,大熱的天兒辛苦大家了。”
這話說起來好像是有道理,可是明白人都知道,剛纔這小三兒說小泥胎馬車是撿的,這就說明他根本不懂這小馬車會有什麼用,若是懂,剛纔他肯定會說自己要如何如何做,以表達對主家的感激之情。況且,這些事情,但凡事求富貴的,都是主家找高人指點後用的辦法,絕不會由他這樣一個打零工的小苦力來做。
小三兒分明是受人指使要害自己一家子,而柳雪濤此時卻不好大張旗鼓的去查。
衆人都暗暗的感慨這位夫人只知道心慈手軟,卻把害自己的人給說成了恩人,一個個搖着頭三五成羣的離開,去那邊樹蔭底下吃西瓜去了。
柳雪濤給趙仁使了個眼色,趙仁便把那個叫小三兒的苦力從地上拉起來,有請着剛纔說‘小馬車’之大作用的那個老工匠一起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柳雪濤帶着碧蓮走在前面,趙仁扭着小三兒的手臂跟在後面,還有趙仁手下的兩個小廝早就聽見動靜趕了過來一起跟着柳雪濤進了院子裡臨時搭建起來的工棚,搬出了一張半新不舊的太師椅來放在中間,請柳雪濤坐了。柳雪濤的車伕已經抱着一個大西瓜過來,找了刀子一片片切開等着給自家夫人解渴。
坐在椅子上,柳雪濤長長的出了口氣,看着隨後跟進來的幾個人,最後目光落在老工匠的臉上,說道:“老人家,今兒這事兒還得多謝你。”
老工匠忙拱手作揖:“夫人待我們這些窮苦人這麼好,我老漢若還藏着掖着的,那還叫人麼!”
柳雪濤笑了笑,搖頭說道:“話不能這麼說,我對你們好,是想着讓你們好好的給我做事,因爲這房子將來是我自己要住的,你們不好生的幹活,這房子若是有什麼問題,我住着也不放心呢!老人家光明磊落,近日救我盧家一次,這份恩情我柳雪濤記在心裡了!將來老人家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們的,我們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老工匠忙又躬身連聲說:“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