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嘉蘭.諾德覺得有趣的,大概就只有兩件事了。第一就是和達芙妮在一起,嚼着草根看天空都會很有趣;第二就是肆意的殺戮了。
從嘉蘭的表情來看,她做的事已經不止是有趣了,至少也是很有趣。
“這麼說吧。”喬尼的臉色有些發苦,“你一路上都幹了些什麼?”
“也沒幹什麼啊。”嘉蘭回頭,一臉無辜,外加一些驕傲,“我做的可都是好事哦,山賊,強盜,怪物……從來就沒有對平民出過手”
最後一句嘉蘭還是有所保留了。不過如果說沒殺過平民的話,那倒基本符合事實。
反正她的巨鐮可以作證,那閃着寒光的鋒刃在過去的一個月裡沒有品嚐過平民的鮮血。
“具體說說吧……”喬尼嘆了口氣,“或者簡單地說,你有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沒有。”嘉蘭搖頭,“戰鬥都是在森林裡的,就算有目擊者也被我打暈了。而且森林那麼大那麼密,我還在艾尼迪亞帝國的境內溜達了一圈,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但願吧。”喬尼也搖頭,“我聽你把你母親說得那麼強大,天知道她會不會循着你留下的痕跡一路追過來。你殺了那麼多怪物和強盜……說實話,講不定關於一個神秘鐮刀戰士的傳說已經開始流傳了。你應該考慮一下怎麼在婚房裡把新郎弄死……啊妮芙,你幹什麼?”
喬尼痛呼一聲,扭頭看向妮芙。妮芙悄悄縮回剛纔擰住喬尼右臂傷口的手,正色道:“聯姻如果正式達成,那就只能認命了。如果這位嘉蘭小姐選擇在婚房中把新郎殺死,那她和她的家族會被整個大陸給孤立的。”
“那逃婚又算什麼呢?”喬尼扭頭問道,“逃婚就沒有問題嗎?”
“逃婚是一項,額,比較傳統的抗婚行爲……”妮芙說這話的時候有些閃爍,估計是有些虧心,“要是新娘真的逃掉的話,其實也就是一時的笑料而已。而且看情況,嘉蘭小姐的婚約其實還沒有締結吧?”
“是啊。”嘉蘭點頭,“我母親就是讓我回去看看我未來的丈夫順便把婚約給定下來的。不過我跑掉了……說起來,喬尼,會有那種傳說嗎?那種神秘強大的巨鐮女戰士的傳說?”
“對,會有的。”喬尼看了看嘉蘭眼中的憧憬,忍不住道,“而在某個地方則會有強悍的母親帶走自己的神秘強大的巨鐮女戰士女兒的故事。噢,那會更加傳奇的。”
在這三人閒聊的時候,距離此地四天路程的南方某城鎮,安吉爾正扛着砍刀行走在康多爾城的大街上。路上行人遠遠望見這身穿貂皮短襖,腰圍虎皮短裙的野性女子,莫不遠遠避開。已經生下四個孩子的安吉爾風韻猶存,遠觀之下,便似一個不到三十的青春美婦,但無人敢於上前,甚至無人敢於擡眼細看。
在全城實行禁武法令的現在,能夠攜帶武器本身就在無聲地表露此人高貴的身份——即使她打扮地就像一個剛從南方叢林中走出的蠻人。而那把半人多長的砍刀則閃耀着魔法的光輝,參雜着洗刷不去的血色光澤。
這把刀剛剛見過血。
康多爾城的街道並非廖無人煙,但安吉爾的周圍就像是撐開了一個無形的護罩,將路人都攔在外邊,寸步不得靠近。本城的居民自不必說,就連過往的傭兵也不想去招惹無謂的麻煩,尤其是當自己的手中沒有武器的時候。
但這顯然和安吉爾的目的有所牴觸。
“真是麻煩啊。”她大搖大擺地走着,輕輕嘆氣,“又是這樣,這該死的禁武令。”
別說問消息了,就連抓個人來拷問都困難。安吉爾停下腳步,擡眼看了看右手邊的一個招牌。
“最烈的酒。”安吉爾輕聲讀了出來,然後邁步過去,推開了酒館的大門。
酒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先是門口的客人,再是輸了錢正在紅着眼四下張望的賭徒。當火爐邊的吟遊詩人最終停止吟唱的時候,酒館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門口,看向那個扛着砍刀進來的婦人。
問題的關鍵在於,這婦人就這麼站在門口,不進來也不出去。
難道是所謂的登場亮相麼?
“你們繼續。”安吉爾見衆人的目光彙集,便擺擺手,“我就是來喝酒的。”
這句話顯然起了些反效果。有精明的人瞅了瞅那柄刀背密佈鋸齒的砍刀,聯想到“喝酒”這個行爲,吞了口唾沫,看錶情已然是準備跑了。而一些身強體壯的傭兵則是對安吉爾那居高臨下的態度感到不滿。
“不過是個騎士……”有人輕聲議論,酒館慢慢恢復了之前的熱鬧。
如果不說,誰能知道這個穿着野性的女子竟然是一位大公的妻子呢?
安吉爾聽見了,但她並不生氣。尋了個靠牆的位置坐下,將刀靠在牆邊,點了一杯麥酒。就像在之前幾個城鎮裡做的一樣,她要打探些消息。
“昨天伯爵又下徵兵令了。”距離安吉爾最近的兩個酒客閒談着,“兩個金幣的月薪,武器裝備自帶。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那是自然。”另一個人回答,“連稅務官都被刺殺了,伯爵能忍得下那口氣?我跟你說……”
這人左右看看,壓低了嗓門——這對安吉爾毫無意義:“伯爵和他的稅務官從小一起長大,他們早就……”
接下來的事情不是安吉爾想聽的,所以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別的地方,小酌一口麥酒,潤了潤嘴巴,滿足地嘆了口氣。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仁慈的女神。”吟遊詩人的歌聲伴着五絃琴而來,清脆動人,“人們不知她的名諱,亦不明她的旨意。當世間陷於混亂,她便來到人間,清掃一切罪惡……”
安吉爾的眼神突然凝滯了。她專注地看着桌子上的縫隙,將精神集中到那吟遊詩人的彈唱上去。
“她揮舞着鐮刀,收割這世上的邪惡。”詩人的彈唱還在繼續,“在幽靜的村莊,當盜賊衝出森林,女神從天而降……”
行了,安吉爾已經知道自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你說的那個女神。”待一曲完畢,安吉爾擠開詩人身邊的酒客,來到對方面前,“真的存在嗎?我是說,周圍真的有這種事情發生?”
“那是當然的了,尊貴的女士。”詩人坐在位置上欠一欠身,“就在前些日子,還有人在城外的森林裡發現了一羣慘死的盜賊。那些強盜已經困擾了康多爾城很久了,連伯爵大人的軍隊都拿他們沒有辦法。如果不是那位傳說中的女神,還有誰能做到這件事呢?”
“一個強大的傭兵,或者……或者你們的榮譽騎士。”安吉爾回答道,“他們或許正巧路過,順手就把那些強盜給宰了。”
然後安吉爾察覺到周圍有一些鄙夷的眼神,但她不以爲意。
“這位女士,您或許是第一次來到本城,並且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故事。”詩人見多識廣,自然知道面前這個女子是自己惹不起的,於是耐心解釋道,“這一個月來,從南到北,人們發現了很多被清剿的怪物巢穴與強盜窩,而且從來沒有人去附近的城堡申領過報酬。如果您不信的話,您可以繼續往北,那裡也有一個強盜團伙被徹底剿滅,聽說現場就有一百具屍體呢。”
“不對,我聽說是一百五十具”一個傭兵模樣的聽衆插嘴道,“我剛剛從那個方向過來,那個慘啊,一地的屍體,就沒幾具是完整的。”
“你哪兒聽說的一百五十具?兩百具”另一個傭兵反駁道,語氣充滿了不屑,“盤踞了一年多了,連帝國的軍需都敢搶,躲在山上和帝國的軍隊打了一場,都把軍隊給打退了。現在呢?一個人都不剩了”
“兩百具?怎麼也得三百具吧。我跟你說……”
討論越發激烈了起來。當死亡人數飆升至五百人時,安吉爾已然悄悄退出了人羣。
達摩爾多城。她已經確定了下一步的目標。
“結賬。”安吉爾在桌子上扔下一枚金幣,扛起自己的砍刀緩緩走出酒館。天色還早,正是趕路的時候。
當太陽達到這一天的最高點時,喬尼三人終於走出了森林。穿過兩個村莊,又越過一座城堡,他們終於望見了一座高大的城牆。
“那個,妮芙。”嘉蘭放慢腳步,退到兩人身後,“按照剛纔說好的,你要負責把我們帶進去哦。”
嘉蘭是斯坦因納子爵的騎士。儘管這個騎士素來都是把自己的主上壓着打的,但她從身份上畢竟是個正經的騎士,而不是什麼榮譽騎士之類龍蛇混雜的階層。如果嘉蘭報上身份說要進城,那沒人會去收繳她的武器。
但嘉蘭這一路上從來沒有進過城。因爲進城是有記錄的,記錄是可以被翻閱的,而嘉蘭的母親安吉爾,是絕對有權力去翻閱這些記錄的。
無論是通過身份壓服還是用武力壓服,總之有這個權力就是了。
“我知道的。”妮芙點頭,“只是不知道這座城市能不能放我們進去……”
萬幸,可以。
“艾尼阿爾城歡迎您的到來,騎士大人。”
城門守衛在送回妮芙的身份文件之後,畢恭畢敬,“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您的同伴似乎需要治療。”
“請派一名士兵領我們去曙光女神的教堂。”妮芙架着喬尼說道,然後回過頭小聲說明,“是公爵大人的附庸。”
這裡的公爵大人顯然就是那位薩尼爾公爵大人。那城門守衛鞠了個躬,換來了城門後邊站崗的一名士兵,吩咐了幾句,便退到一旁,恭敬地目送妮芙等三人離去。
曙光女神教會作爲一家受薩瓦爾公爵支持的教會,自然是把自己的分支機構開遍了公爵的勢力範圍。在教堂裡,妮芙先是與此地的主教見禮,然後提出了治療同伴的請求。那主教仔細聽取了喬尼的傷情,又親自察看了一番喬尼的傷勢,連聲感嘆。
“你很幸運啊,小夥子。”主教捋着自己的大鬍子,“這箭要是再深入一點,你現在就是個死人了既然是妮芙騎士介紹的,那就只收你六個金幣好了。雖然不致命,但畢竟是嚴重的外傷,而且要挖出三個箭簇……”
說到這裡,大鬍子主教搖了搖頭,似乎很是爲難的樣子。喬尼也想搖頭,他有種轉身就走等明天自己動手治療的衝動,但他的身體告訴他,等不了那麼久。
雖然傷口被暫時封閉,但箭簇還是在肌肉裡攪動。喬尼可以強忍住這種無時無刻的折磨,但傷口已經隱隱迸裂了,他也快要壓不下這種痛意。
“那能把我的腳傷和手臂上的傷給一起治了嗎?”喬尼還價道。
“你那兩處傷都已經癒合了,不過還沒好透。”主教看完傷口,微微搖頭,“再加一個金幣吧,仁慈的歐若拉會感謝你對教會的捐贈的。”
“像這種箭瘡,平時都是要三個金幣治療一次的。”妮芙在一旁解釋道,“因爲會危及生命,所以會用治療重傷的方法來進行救治,能讓你快速癒合,恢復如初。”
好吧,或許……不算貴。
治療完畢,喬尼數出三個金幣,外加四十個銀幣,在主教的祝福聲中投進了募捐箱裡。然後像個健康的正常人一樣昂首挺胸走出教堂,順便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右臂。
“這錢沒白花。”喬尼對於自己那麼快恢復健康表示滿意,“不過真是懷念在奧賽丁的時候啊,那時候根本就不需要花錢。”
自然是不用花錢的,不然喬尼早就一窮二白了。
“接下來……”喬尼仰望天空,感覺很好,“我們去喝一杯,順便吃點東西吧?嘉蘭,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躲夠一年再回去了。”嘉蘭攤手道,“一年之後我母親肯定就放棄讓我聯姻的打算了,風聲肯定也過去了。接下來嘛,似乎也只能往東邊去了,往西邊的話,可能會碰上伯斯林城的人呢,好在目前商道有些蕭條,不然我在這裡都隨時會被人認出來。”
“伯斯林城的商人根本就不認識你吧?”喬尼奇怪地問。
“是不認識。”嘉蘭哼了一聲,“就算用上等的羊皮卷印我的頭像,我家裡也足夠發給每一個商隊了。”
這倒是。
“走吧。”妮芙提議道,“先坐下來再說。”
“好啊好啊。”嘉蘭興奮起來,“餓死我了,先填飽了肚子再說。”
妮芙和嘉蘭原本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妮芙的性子沉穩,嘉蘭的性格跳脫;妮芙以守護弱者爲己任,嘉蘭以血腥殺戮爲娛樂;妮芙對自己的母親即愛又恨,嘉蘭對自己的母親則是又敬又怕……
最後這個倒是不衝突。
總之,這兩個姑娘兩杯麥酒下肚,居然聊地火熱,這讓喬尼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這個世界怎麼了?
“你別聽喬尼胡說八道,用你這種武器,講究的就是一個氣勢”嘉蘭把木杯頓在桌子上,豪氣干雲,“什麼刺啊削啊抹啊……那跟你沒有關係砍,就是要砍,各種砍”
這番話引來了許多人的注意。他們掃了一眼妮芙身邊的斬劍,又看了看嘉蘭手旁的巨鐮,默默地扭頭喝酒去了。
“你想啊,你把一個人砍開了,肚腸是不是要流一地?”嘉蘭一手搭在桌子上,湊近妮芙問道。
“沒錯。”妮芙點點頭。
“那就對了”嘉蘭一拍桌子,“膽小的這就被嚇死了,膽大的也得考慮自己的下場。這個就叫從精神上壓倒對手像咱們這種人,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你知道我在南方戰場上被稱作什麼?維爾薩的女惡魔瞧瞧,聽聽,我託着巨鐮走到敵人面前,就能嚇死幾個”
“可是我是個聖武士”妮芙一擺手,“我不能有那種可怕的稱號”
“那就朝着天使或者最強大的聖武士努力吧”嘉蘭拍拍妮芙的肩膀,“‘歐若拉的神使’,這個稱號怎麼樣?你就是那些不法者的噩夢,弱者的守護天使”
“守護天使……”妮芙突然愣了愣,然後整個人沮喪了起來,“我連歐若拉的神國都去不了,守護天使……”
喬尼在一旁看着,感覺眼前的姑娘背後正在浮現出越來越濃重的陰影。一股沮喪的氣場正在熊熊燃燒,講他嚇出一聲冷汗。
“沒事的”喬尼連忙勸道,“沒事的,沒事的,你母親那個魔法又沒有做過實驗,講不定……”
是啊,誰能說得準呢?但有種信任是無法用道理說通的。這個曾經輕鬆地說自己已經想通的少女趴在桌子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當這一男二女彼此間一片混亂的時候,嘉蘭的母親安吉爾正站在那一片傳說是被神秘女神誅殺的山賊的巢穴邊上。
“嗯,確實是她的手筆。”安吉爾看着一片狼藉的戰場——這裡已經被軍隊和路過的傭兵搬運一空,“我能夠感覺到……”
她邁步,往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