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紛亂的時代,一個強盛的帝國是不會出徹頭徹尾的廢物貴族的。貴族之所以爲貴族,必然有其領先於平民階層的地方。或者是施政的能力,或者是指揮的才能,或者是強悍的武力,也可能是對於學識與文化的深刻認識。
即使是偶爾出現一些平民出身的牛人,也多半經過貴族教育的淬鍊。
喬尼就不覺得那個奧斯托子爵是個“只是十分虔誠的廢物”,他身上那些至今還未完全癒合的傷口可以作證。這是喬尼這次出來之後打得最爲艱苦的一場對決。雖然沒有在維爾薩北方那次遭遇埋伏時那麼兇險,但卻更加艱苦。奧斯托子爵的武器同樣是接受過神殿祝福與法師加持的傢伙,一把看起來有些過分華麗的長劍卻有着與它外貌極不相符的堅韌與鋒利。幸虧這不是一個艾尼迪亞的聖武士,而且在倉促間未能穿戴齊整,不然喬尼能不能安全脫離都還是個未知數。
子爵的親兵也不是好對付的。好在十五個劍術精湛的奧賽丁士兵勉強可以應付,並且在局部人數佔優,又有精靈射手的火力掩護。無論後來的那些傳奇中說得如何壯麗,當事人自己心裡清楚,這是多麼危險的一次偷襲。
不過自由軍並沒有出現人員損失,所以喬尼理直氣壯地把它當作一次大捷;而出於同樣的理由,當消息傳到艾尼迪亞前線的時候,震驚了很多人。
自然,也鼓舞了很多人。在子爵死後,雅各布重新接掌剿匪指揮之前的這段真空期裡,越來越多的維爾薩人拿起武器,襲擊了看守自己、鞭打自己、侮辱自己的艾尼迪亞守衛們,然後遁入山林。這在後來遭到了雅各布更加嚴厲的報復,也使得更多的人不堪忍受揭竿而起。
剛強而不知懷柔,這是雅各布最致命的錯誤,也是整個處於上升期頂峰的艾尼迪亞帝國最致命的錯誤。
不過對於自由軍活動的這一片局部區域來說,越來越多的反抗軍並不是擾動局勢的主要因素——或許是長期因素,但不是主要因素。
嘉蘭諾德伯斯林在短短的三天裡就奠定了自己在維爾薩——伯斯林聯軍中的地位,並且成功地將“維爾薩的女惡魔”更正爲“伯斯林的惡魔”,廣爲流傳,與她母親在敵人中留下的“魔神”之名相映成趣。無論是正面的交鋒還是小規模的襲擾,有嘉蘭的地方就有勝利。
戰場上的嘉蘭戴着一頂有着猙獰面具的鋼盔,在貼身的板甲之外套着一件堅固寬大的制式全身板甲,隨身攜帶着三瓶蠻力術藥水,如同一輛人形的鋼鐵戰車,毫不畏懼敵人的弩矢與弓箭,甚至於連戰錘都不以爲意。她的鐮刀在敵人的身體上抹出既深且長的口子,將鮮血灑出。她的鐮刀又會啄入敵人的腹腔之中,將內臟挖出,隨手拋灑。
每一戰開始,嘉蘭都會身披純白的亞麻長袍,如同一個坦尼亞斯的牧師一般。每一戰結束,她會頂着已經染成紅袍的外套回到營地,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整理武器鎧甲,然後沉沉睡去,等待下一場戰鬥。
有時候她會去找貴族聯合軍中的熟人聊聊天,排解一下心中的哀思與暴虐。妮芙,這個曙光女神的聖武士在這種時候就會客串一下替人告解的牧師,安慰這個只能用戰鬥來麻醉自己的可憐人。
而她又何嘗不是呢?只有出戰的時候,她才能離開自己的母親,那個讓她渾身不自在的法師。
然而,戰鬥總是有限的。當艾尼迪亞軍大步後撤,然後穩住陣線,開始漫長的對峙之後,這兩個姑娘一下子就無所事事了起來,心情一天差似一天。偶爾嘉蘭會忍不住擅自行動,但卻總是被保持警惕艾尼迪亞人用各種遠程武器射回來。
雖然不會死,但真的很疼,很疼很疼。
就在這時,喬尼的消息傳到了軍中。巨劍,強悍的戰士,各種偷襲與伏擊……還有自由軍的名號,或許別人還不明所以,但嘉蘭可是熟悉地很。當日喬尼狀似發癲一般組織起自由軍的那一幕還未從她的心中淡去,那可笑的理念還在她的心中迴盪。不過此時,嘉蘭卻看到了讓她欣喜的一絲曙光。
於是她馬上就去找了曙光女神的聖武士妮芙,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們去敵後吧”嘉蘭說道,甚至都不避諱軍帳裡還在女孩身邊坐着的法師,“去找自由軍”
或者不找。嘉蘭要殺,殺,殺。
血債血償,直到生生世世。
“可是我要護衛我的母親。”妮芙淡淡地說,連爲難地扭頭都沒有,“這是我的使命。”
對於這一點,妮芙的母親有着不一樣的想法。
“得了吧你。”臉上已經起了不少皺紋的法師冷哼道,“我還不知道你?”
法師沒說她知道什麼,妮芙也沒有說什麼。母女倆之間的氣氛一如既往地奇怪,沉默而又充滿了對抗的味道。這讓一旁還興沖沖的嘉蘭搞地十分尷尬。不過“尷尬”這種情緒對於嘉蘭只不過是一閃而過的心理活動。於是她又問了一聲:“去找自由軍吧?”
“去吧。”妮芙的母親閉上眼睛,擡起頭來,“我直到你不想在這裡待着,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吧,反正你總會回到我身邊的。”
妮芙猛然站了起來,扭頭就走出了帳篷。嘉蘭愣了愣,對妮芙的母親點頭打了個招呼,便急匆匆地追了出去。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則靜靜地坐在原位,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妮芙”嘉蘭追出帳篷,喊住了正快步向營地外移動的妮芙,“你去哪兒?”
“去後方”妮芙頭也不回,“找喬尼。然後找個惡魔或者魔鬼把靈魂賣給它我就不信,我母親在我靈魂上做的手腳連那些傳說中的邪惡存在都沒有辦法”
嘉蘭隱約知道一些妮芙的事情,但在這個時候她也不好勸導。實在是無從下手,這種連死亡都無法解脫的感覺……嘉蘭打了個寒顫,但終於還是追上了對方。
“不要急。”嘉蘭拉住了妮芙,“準備工作先做好。”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當嘉蘭和妮芙爲了自己的敵後冒險做着準備的時候,喬尼和他的自由軍卻在算計着艾尼迪亞人的軍糧。因爲長時間的襲擾和拉鋸戰,外加突然降臨到這片並不十分富饒的土地上的艾尼迪亞軍隊,喬尼完全可以肯定,在半年之內,此地便會爆發饑荒。
雖然並不是那種愛民如子的聖母,喬尼也不能忍受那麼多無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無辜——的平民因爲他的緣故而餓死荒野,或是易子相食。艾尼迪亞人的軍糧顯然是個不錯的目標。
自由軍在山林中有很多倉庫,很多很多。
在靠近路的地方,有一大片荒蕪的農田。農田中寸草不生,只有一層尚未被風吹去的黑灰,昭示着不久以前這裡曾經遭受到的命運。雅各布新官重新上任,便下令肅清輜重車隊沿途所有可以清除的遮蔽物,從農田裡的野草到生長了不知多少年的樹木,連因爲人手不足而不得不棄守的城堡都在拆除的名單之中。
如今樹木還在徵集民夫砍伐,但焚燒雜草乃至於農作物的大火卻是燒了兩天兩夜。當新的一列長長的輜重車隊在衆多士兵的護衛下頂着烈日緩緩前行的時候,有些遭遇過襲擊的士兵看着兩旁乾乾淨淨的空地,心中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被一羣總數不超過兩百人的異教徒打成這樣,確實有些丟人,但沒有一個士兵會隨便冒出不合時宜的自尊與榮耀。聖武士老爺在隊伍後面待着呢,他愛怎麼想怎麼想。
就像所有普通的聖武士一樣,正慢慢步入中年的亞歷克斯對於雅各布的謹慎是很不滿的。他與率隊前來護衛的雅各布並肩而行,身旁是一車車的輜重,言語中滿是責怪之意。
“帝國雖然被迫渡海到此,但勇武之氣尚在,豈可因三五卑劣之徒而自降身份,墮了帝國的威風?”亞歷克斯說話頗有古風,讓雅各布聽起來很不舒服,“似這等宵小之徒,正該秉承真神之訓導,懷以愛民之信念,痛加剿洗。怎可畏首畏尾,竟致毀壞農田,甚至譭棄城堡?”
雅各布心中一陣鄙夷,但面子上終究不好與一位地位超然的聖武士爭辯太多。於是他貌似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說什麼,只是點點頭。不過亞歷克斯並不打算輕易放過這個在他眼中“僥倖獲得前線作戰機會”的普通軍官。
“真不知統帥部諸君作何設想。若使我等真神親衛出動,不需一月,便能克敵制勝。何須如今日這般,勞師動衆,而又所獲缺缺?”亞歷克斯似乎是在後方憋悶地太久了,也可能是真的懷念起了當年的崢嶸歲月,“想當初……”
啊,想當初。雅各布耳中屏蔽了亞歷克斯的各種抱怨與炫耀,臉上帶着敬仰的笑容,心中回憶起了卡列尼將軍當年的英勇身姿。從軍之初,艾尼迪亞帝國還在虛假的上升期——獨抗大陸聯軍的態勢已成,局部也有敗勢,但勝利依舊不斷。同樣年輕而又未露鋒芒的卡列尼將軍與他的部衆駐守在一片剛剛征服的土地上,反抗不斷,幾乎每天都有反抗軍的襲擊。那是多麼相似的艱難時光啊,但將軍輕輕鬆鬆地就擺平了一切。
堅壁清野,連坐,懸屍示衆。雅各布清楚地記得每一件卡列尼將軍採取的策略,並且在多年以後的今天付諸實施。
亞歷克斯的嘮叨還在繼續,但很快就停止了。
兩枚石彈極速飛來,撞進了輜重隊的後列,將一架滿載糧草的馬車撞的粉碎,順帶犁出了一條血肉模糊的通道。
巨大的聲響讓負責守衛的士兵出現了短暫的失聲。在“敵襲”的叫喊聲出現之前,一陣弩矢組成的暴雨落下,徹底開出了一片無人區。
“敵襲”
一陣叫喊。亞歷克斯狠狠地瞪了一眼雅各布,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味道;雅各布卻是立刻將盾牌護在身側,警惕地環顧四周——這讓亞歷克斯越發鄙夷了。
;“將士們”英勇的聖武士跳上身邊的輜重車,拔出腰間的巨型戰錘,“聽我命令”
約有十數支弩箭立刻就朝他的方向射了過來。半數被亞歷克斯輕鬆地用戰錘撥開,還有一半打在他堅硬厚實的鎧甲上,留下了一串響聲。
“艾尼迪亞的勇士們”亞歷克斯彷彿根本就沒有感覺到那些射手的威脅一般,“隨我殺敵”
不得不說,即使是對那些曾經遭受過自由軍襲擊的士兵來說,此情此景也十分地振奮人心。一個刀槍不入的統帥,一個悍不畏死的表率。
“大人。”雅各布大聲提醒道,“敵人有法師”
“維爾薩人的法師?”亞歷克斯輕蔑地一笑,然後向第二波更加密集的弩矢射來的方向猛然一揮戰錘,“向着野蠻人,衝鋒”
雅各布治下的士兵還在原地猶豫,押運隊裡的士兵卻已經嗷嗷叫着衝了出去。雖然一直在後方撈不到作戰的機會,但肩負押運重任的士兵裝備都算是精良。雖然從剛纔的弩矢數量來看敵人有那麼近百人的規模,但他們對於自己還是有信心的。何況身後有諸位戰友幫襯,即便是遭遇伏擊,也能固守待援。
這支輜重隊的士兵加起來,怎麼也得超過一千以上。
“軍官雅各布,你不打算讓你的人一起殺敵嗎?”亞歷克斯站在車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雅各布,“畏敵如虎麼?”
又是這般文縐縐的語言,但卻是非常嚴厲的指控。雅各布在心中不禁開始怨恨起後方負責後勤的官員了,派誰不好,偏偏派了這麼一個求戰心切又地位超然的聖武士……帝國無人了麼?
但話還是要回的:“聖武士大人,屬下與這夥異教徒作戰數次。他們非常狡猾,恐怕會有另外一支人馬等在一邊,乘我們不備發動突襲。所以……”
“行了”亞歷克斯不耐煩地擺擺手,“那就請你帶着你的人守在這糧草車邊上吧”
說完,躍下糧車,擡頭禱告一番,爲自己加持了幾個神術,便健步如飛地追進了樹林。亞歷克斯聽見了喊殺聲,這讓他熱血沸騰。
雅各布很是愣了一會兒。環顧四周,算上他帶來的親兵,在此處護衛的自己的屬下一共只有不到百人。輜重車隊太長了,又必須處處設防。他將自己的手下匯聚在一起,結成陣列,豎起盾牌,警惕地看着另一邊的森林。
然後,一陣爆炸聲從背後傳來。雅各布的眼睛陡然圓睜,卻並不回頭。這一定是什麼火球術之類的法術的效果。雖然威力巨大,但對於亞歷克斯那樣的聖武士的威脅倒也不算太大,頂多是讓他灰頭土臉一陣。
正面的樹林始終沒有什麼動靜,背後的動靜卻一陣接着一陣。一陣驚慌的喊叫聲讓雅各布感覺心神不寧,而接連逃出森林的押運隊士兵則讓他心中的涼意越來越大。
難道說……
“聖武士大人被對方的巫師殺死了”有士兵邊跑邊喊,“聖武士大人被敵人的巫師殺死了”
雅各布正面的森林依舊靜悄悄,但他的心已經跌入了谷底。
向諸神起誓,安迪.默多克這是第一次試圖模擬傳說中的高級飛彈風暴。事實上他模擬地也並不很好,不過是將魔法飛彈的數量變多,又讓每個飛彈的能量變強而已。但這也已經足夠了。
法術飛彈無視了聖武士身上的鎧甲,直接擊打在他健碩的身軀上,一顆接着一顆。原本這些飛彈會均布在範圍內的敵人身上,但亞歷克斯非常自信地對上了喬尼,並且被喬尼一步步引到了沒有人的空地上。
而對於遠處無意間看見這一幕的士兵來說,便是從安迪那邊飛出了數不清的明亮光球,然後打入了聖武士大人的身體,如同最邪惡的妖術那樣,將看起來無敵的聖武士大人打倒在地,仍由邊上那個拿着大劍的戰士挑開了威武的頭盔,抹過了那高貴的脖子。
聖武士死了。
艾尼迪亞軍隊的士兵士氣崩潰,四散奔逃。林中的自由軍士兵追了兩步,便不再追,只是默默地退了回來,然後自行包紮身上的傷口。
無人陣亡。雖然招惹來一個聖武士讓人十分地頭疼,但最終,運氣還是站在了自由軍這邊。安迪直愣愣地看着那聖武士的屍體,身體漸漸委頓,最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長出一口氣。
“太刺激了”
“別感嘆了。”喬尼也是心有餘悸地樣子。他扭頭招呼手下的士兵整理戰場,然後徑自從安迪的腰間摸出一瓶翠綠色的藥水,拔開瓶塞,咕嘟一口灌了下去。他血肉模糊的右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起來,這讓他鬆了口氣。
“速度”喬尼再次喊道,“迅速脫離戰場。”
這條路還很長,啊,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