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作爲明面上爲自由而戰的自由軍的統帥,還是作爲私下裡有自己考慮的普通戰士,喬尼都不可能接受一切回到原點的結果。..
“你是說,這些人將會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繼續接受你們的盤剝嗎?”喬尼看着已經下了馬的塔蘭特伯爵,挑了挑半邊眉毛,“根據我所瞭解的情況,維爾薩的貴族們除了刀握得比較穩之外,在稅率上也並不比艾尼迪亞人顯得更溫和。”
這幾乎就是在打整個維爾薩第二帝國的臉,所以喬尼已經準備好迎接面前這個看起來似乎還算溫和的大人的怒火,甚至都有了武力對抗的思想準備。不獨是他,身後的嘉蘭還有一衆自由軍戰士以及個別膽大的反抗軍都將手往自己的武器那裡靠了靠。只待事情不可收拾,便能拼死一搏。
出乎喬尼意料的,雖然塔蘭特伯爵的臉色變了一變,但卻並未發作。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給出的回覆卻溫和的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剛纔那段話一般:“具體的事宜,還請史密斯先生日後以自由軍首領的身份與皇帝陛下洽談吧。現在還請隨本人一同前去會見斯坦因納將軍,不要讓故國的人等急了。”
喬尼這才注意到奧賽丁王國方面的將領姓氏。他稍稍愣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面色由陰轉晴,帶着一些微笑:“好的,等稍等一會兒,我要召集我的手下。”
“請。”塔蘭特伯爵略一欠身,便退到一旁,不再說什麼了。
喬尼的手下根本不用召集。他要集合的,是反抗軍和上次俘虜的新附軍。
“現在給你們一個選擇的機會。”在堡壘的另一面,喬尼站在高處,對所有被召集起來的士兵們說道,“留下來,重新過你們以前那種辛勞一年才能勉強吃飽,並且不時要響應兵役,爲領主賣命的日子。或者跟着我,爲自己的未來而奮鬥。”
這話太文藝了,所以喬尼在停頓了一下之後補充道:“你們將來會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一支爲自己而戰的,強大的軍隊,就像我們一樣。而這一切,只需要十份收成裡面交出一份——對,就是這樣,沒有任何附加的稅收,沒有貴族老爺的勞役。”
雖然還是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喬尼留給了這些人足夠的時間。更強的保護者,更少的稅收。唯一的問題在於,這個保護者到目前爲止似乎都還沒有土地。
有些人對後者表示強烈的疑惑,但很多人都對前面那兩條感到興奮,尤其是投誠的新附軍戰士。他們原來的土地還在艾尼迪亞人手裡,他們的家人也是一樣,並且不知生死。
“跟我走的站這邊。”等了一會兒,喬尼擡手指向右邊的空地——他可不想因爲這種事情先教這些人分清左右,“留下來的站那邊。”
有二十個人站到了左邊,剩下的一百八十七人都站去了右邊。
——這讓喬尼很滿意。
“跟我走的,跟着他去領武器。”喬尼指派了一名自由軍戰士,“留下來的,把你們的武器放到地上,進堡壘等着外面那位塔蘭特伯爵收編吧。”
這一番折騰花了約莫有一個小時。讓喬尼感到驚奇的是,塔蘭特伯爵始終等在堡壘外邊五十步處,不急不躁。當然,表情上微微還是有些怒氣的。
“走吧,伯爵大人。”喬尼帶着近兩百人的、稍許有些混亂的隊伍來到伯爵面前,饒有興致地看着伯爵大人寵辱不驚的臉龐,“我準備好了。”
“史密斯先生的手下還真是……”塔蘭特掃了一眼喬尼身後的隊伍,“不錯。”
內心中,他想說的是“不過如此”。
“承蒙誇獎。”喬尼的臉皮很厚,“對了,我要留下一個聯絡員在這裡,好通知我散落在其他地方的手下去哪裡找我。請問我們是要去哪裡?”
“德沃城。”塔蘭特伯爵回答道,“不難找,你讓你的手下路上問問別人就知道了。”
“德沃城……”喬尼想起了那座自己曾經帶人拜訪過的死城,“好的,我知道了。”
說完,他從腰包裡掏出一管藥水,對伯爵笑了笑,轉身砸在一旁空地上。脆裂聲響,一股濃烈的紅色煙霧沖天而起,正是喬尼第二次分兵時定下的集合信號。
“現在可以出發了。”喬尼對伯爵點點頭道。
於是在六名騎士並五十名步兵的引導下,喬尼帶着他的隊伍緩緩前行。之後的駐紮,引見,以及前往主帥房中一路上奧賽丁戰士眼中奇怪的敬仰,就不必多說了。
這讓喬尼感覺十分地……詭異。
無論如何,現在他就站在屬於斯坦因納將軍的書房裡,看着眼前這個眉目間依稀有些熟悉的中年人,一個白髮蒼蒼的中年人,眼看就要步入老年的範疇了。
“你就是喬尼?”那中老年人看了喬尼一眼,點點頭,“我是約瑟夫.斯坦因納,奧芬巴赫的父親,一直想見你一面,可惜沒有機會。”
“伯父您好。”喬尼很有禮貌地一鞠躬,“幸會。”
斯坦因納侯爵仔細看了一陣喬尼的表情,直把喬尼看得心裡發毛,不敢正視。
“看你臉上的表情,應該是還不知道吧。”許久,侯爵終於收回了目光,“奧芬巴赫死了。”
喬尼霍然睜大了眼睛,嘴巴也不自覺地微微張開。他的嘴脣顫抖着,顫抖着,突然笑了一下,好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可是在確認了眼前這位父親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後,他感到了一陣暈眩。
“你自己找張椅子坐下吧。”老侯爵嘆了口氣,“也就是半個月前的事情,在對陣艾尼迪亞人的戰場上,被一顆投石器的石彈給砸中的。有人說他那個時候正在訓話,所以沒有注意到……總算也是在戰場死的。”
喬尼尋了邊上一張椅子跌坐下來,卻還是連話都說不清楚:“怎麼會……這怎麼可能……坦尼亞斯人怎麼能敗得那麼快?”
“你還記得奧達拉麼?史蒂芬.路德維希的兒子。”斯坦因納侯爵解釋道,“他把白袍子的主帥給殺了,自己也死了。”
喬尼覺得自己要瘋了。在短短的幾分鐘時間裡就接受了那麼多的信息,而且個個都是讓人心情沉痛的消息,讓人覺得難以置信的消息……奧達拉也死了?奧達拉?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聽說你和我的兒子關係很好,而且奧達拉是你的老師。”斯坦因納侯爵起身,來到喬尼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想哭的話,你可以哭出來,沒有關係。如果想一個人靜一會兒的話,我可以給你安排房間。雖然接下來都是好消息,但我覺得你現在的狀態……”
多好的消息也不想聽了。喬尼擡起頭,聲音有些顫抖:“給我……安排一間房間吧……”
喬尼把自己關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連送飯的人都被他給關在了門外。第二天中午,有些虛弱的喬尼走出了那間房間,在門口守衛充滿敬仰的指引下,重新來到了斯坦因納侯爵的書房裡。
喬尼的中年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起身沉聲道:“對於奧芬巴赫的死,我表示很抱歉。如果當初不是因爲我的話,他可能現在還在奧賽丁國內做一個普通的貴族後裔,在軍隊中做一個百夫長……”
“不,這並不是你的錯。”侯爵伸手止住了喬尼的話,苦笑着搖了搖頭,“非得說的話,我得感謝你。如果不是你的話,我的兒子也不會成爲一個地位超然的子爵。你知道的,他沒有繼承權。他也不會光榮的戰死,雖然……這和你沒有關係,你不用自責。”
喬尼默然一禮,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
“上次說有個好消息。”侯爵笑了笑,這次卻是一種長輩看晚輩的欣慰的笑,“你知道是什麼嗎?”
從這個設問句判斷,喬尼覺得這個消息一定也是很震撼的。
“你的自由軍得到了奧丁的承認,現在是整個奧賽丁國內年輕人新一代的偶像。”斯坦因納侯爵笑着,“教宗親自爲你授予了聖者的稱號。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向別人這麼介紹自己:聖.喬尼.史密斯。活着封聖,你也算是奧賽丁歷史上的頭一份了。”
算上白袍的歷史的話,這也是頭一份。在第一帝國時期,活着的聖者的稱號一般都是給選民的。而在現在……神祇們並不被允許去擁有選民。
“聖者?”喬尼愣住了,“聖喬尼?”
喬尼此時並沒有覺得有什麼興奮的。經過了昨天一夜的靜思,他剛剛從哀傷中恢復過來,神經正是麻木的時候。他現在的感覺嚴格來說,是一種震驚。
“我帶來了很多出色的小夥子,他們都想加入自由軍,爲奧丁的理想而戰。”斯坦因納侯爵很理解喬尼的震驚,於是繼續把好消息扔出來,“對於自由軍的日後發展,你有什麼想法嗎?”
“啊……”喬尼從喉嚨深處吐出一聲感慨,然後用力搖了搖頭,試着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皺起了眉頭,“我是不是應該服從聖殿的指令?”
按理說,自己這種有名望的,類似於騎士團的機構,似乎都是得向教會一類的組織效忠,並且確定從屬關係纔是……
“聖殿的指令?”這次輪到斯坦因納侯爵楞了,“爲什麼要服從聖殿的指令?你的自由軍是遵從奧丁的神諭建立的,地位自然是獨立的。”
喬尼挑了一下眉毛,終於想起來這個世界真神的地位了。
“那就謝謝了。”喬尼憋了一會兒,憋出了這麼一句,但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些具體的問題,“仗打得怎麼樣了?”
“還沒打過。”斯坦因納侯爵笑了笑,“艾尼迪亞人一聽說我們宣戰,就立刻後撤了。我帶了一個軍過來助戰,結果連敵人都沒見到。”
“哦……”喬尼微微有些失望,不過轉念一想,覺得倒也無所謂,於是提出了自己的真正的問題,“我遇到了一個問題……”
他要這塊土地,以自由軍的名義。
“這片土地,是我在過去的歲月中戰鬥過的土地。我發動了這裡的人民對奴役者發動了反攻,我讓這裡片刻也不得安寧。”喬尼先說了一番自己的功勞,然後開始展望未來,“我曾經許諾那些追求自由的人們,說會讓他們擁有自己的土地。但昨天,我發現維爾薩的貴族又回來了……實話實說,如果不是因爲您和您的軍隊也在這裡,並且是作爲友軍,或許我過幾天就會重新帶領我的戰士們與維爾薩的吸血鬼們做起鬥爭——相信我,這肯定比艾尼迪亞人好對付地多。”
“我相信。”斯坦因納侯爵皺着眉頭點點頭,“你繼續說。”
“但既然現在您帶領着一個軍的戰士來到了這裡,那我就可以嘗試通過外交手段搞定這個問題。”說起自己的謀劃,喬尼神采飛揚,似是已經忘記了昨日聞聽的噩耗與今日收到的喜訊,“讓維爾薩人把這片土地交出來,作爲自由軍的領地。”
“你名字前面的那個‘聖’字開始變黑了,小傢伙。”聽到喬尼的打算,侯爵皺起了眉頭,“自由軍是讓你完成奧丁的囑託的,而不是爲你個人謀劃地盤”
“不,請聽我說完。”喬尼欠一欠身,然後右手從胸口的衣服裡摸出巨劍徽記,握住道,“首先,這片自由軍領地並不是屬於我個人的,而是屬於全體自由軍戰士與追求自由的可憐人。他們在這耕作只用繳納什一稅,作爲自由軍的軍費。其次,雖然我名義上會是自由軍領地的領主,但這個職位並非世襲。在我過世之後,他將轉入王國的名下,由聖殿挑選繼承者繼承它。當然,如果是我的子女的話我也會感到很榮幸的。最後,在這片土地最需要那些貴族們守護的時候,他們在哪裡?若是有一天,維爾薩人向王國要求歸還在戰爭中去往奧賽丁的平民,王國又將作何反應?”
聽完喬尼的解釋,斯坦因納侯爵沉默了許久。然後他展顏一笑,笑容很是舒暢。
“如果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王都裡那些以古板與崇尚和平爲訓誡的貴族的話,你名字前面的那個‘聖’字就要遇到煩了。”侯爵笑得很開心,並且毫不在意自己表達了對於王都中保守派的鄙夷之情,“不過既然是我這個老頭子站在你面前,那你就不用擔心什麼了。”
說着,他站起身,繞過書桌,踱到喬尼身前,上下打量着喬尼,眼神中的欣慰之意越發明顯:“奧丁在成神之初訓導我們,說要牢記被奴役的日子,並決不能將這種苦痛再加諸到別人頭上。戰爭就是奴役別人的開始,所以奧賽丁一直沒有對外宣戰。打到了地神之嶺,也就不再打了。”
地神之嶺是一道神奇的環繞整個奧賽丁國境線的突兀的山嶺——事實上,奧賽丁人就是用那山嶺作爲國境線的,與海岸線共同組成了奧賽丁的疆界。它很高,很陡,幾乎不可能翻越。只有少數地方可以供人行走,還有數個寬敞的關口。
幸好喬尼對地理不是很熟,不然光是這詭異而不符合地理學的構造就足夠讓他在進入奧賽丁之後慢慢變瘋。
至於地神……並沒有這樣的神。據說是一位上古神祇——那不重要。
“然後我們打了很多場反侵略的戰爭,但終究還是沒有人想過要擴張。奧丁當年的戰友留下的後代都很聽話。”斯坦因納侯爵說着,眼神有些發亮,“但現在,小夥子,年輕的聖者,你接收了奧丁的神諭,組成了這樣一支軍隊,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喬尼完全可以猜出來。
“奧丁打算推翻自己的訓誡了?”他試探着問。
“錯”侯爵古怪地看了喬尼一眼,但語氣還是很快樂的,“這意味着我們終於能夠打出來了”
……
“我明白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喬尼恍然大悟,“的確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
以解放者與援助者的姿態站出來,然後將自由美好的生活傳播開來,最後用強勢站住腳跟。沒有奴役,沒有抵抗。唯一感覺難受的只會是維爾薩的貴族。
“所以,放心吧,年輕人。”斯坦因納侯爵用力拍了一下喬尼的肩膀,“雖然我與艾尼迪亞人的仇肯定是化解不了了,但這時候也不得不感謝他們。”
可憐的維爾薩人。
一小時後,自由軍的宿營地內。
“如同一顆雞蛋,平時用力握也握不破,牢固異常,但一旦有人在蛋殼上砸出個小孔,那就會很快變成一個空殼。”安迪站在宿營的木屋裡這麼說着,聽不出有什麼傾向,“艾尼迪亞人,坦尼亞斯人,伯斯林公國的分裂,現在又有你,喬尼。好吧,這麼說吧,你打算怎麼跟妮芙解釋?”
“這個再說。”喬尼苦笑了一下,“說起來,我真是沒有想到,奧芬巴赫的死能給嘉蘭那麼大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