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白手套,也沒有義正言辭的開場白。達芙妮僅僅是將頭髮隨意地盤在腦後,拔出了自己的長劍,摘下了背上的盾牌,微笑地看着奧芬巴赫,然後腦袋一偏,十分恬靜而可愛——不去看她的武器的話。
曾經不可一世的奧芬巴赫.斯坦因納此時卻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又像是達芙妮身上散發了什麼強大的氣場。總之,那個白手套幾乎不離身的古維爾薩帝國貴族精神的繼承者,竟然倒退了一步。
“怎麼了?”達芙妮的聲音輕緩,柔和,又帶着一絲笑意,“你要拒絕一個高貴的女士的邀請嗎?”
喬尼在一旁聽着,就好像達芙妮拔劍是邀請奧芬巴赫跳舞一般。他看看奧芬巴赫,輕聲問蘭斯洛特:“這是誰啊?”
想不到達芙妮聽到了。不等蘭斯洛特回答,她便轉過頭來,一臉誠懇的歉意:“真是失禮,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是達芙妮.瓦爾特,迪特里斯城的瓦爾特侯爵的長女,很高興認識你。”
雖然拿着武器,可達芙妮的儀態和語氣,卻讓喬尼覺得失禮的反倒是背後輕聲說話的自己。清清喉嚨,喬尼微微行禮:“喬尼.史密斯,來自奧爾維薩堡的維希爾村,很高興認識你。”
“你就是喬尼啊!”達芙妮依舊是一臉微笑,一雙笑眼眯了起來,“一直聽蘭斯洛特提到你,今天總算見到本人了。”
經常提到我?喬尼看了眼蘭斯洛特,見她紅着臉低下頭,雖不明所以,但也隱隱覺得事情似乎有些古怪。又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有些尷尬地笑笑:“是嗎?呵呵,呵呵。”
達芙妮看出喬尼的不自在,於是也不糾纏,微笑點頭,重新看向奧芬巴赫:“你是東道主,帶我去找塊能打起來的空地吧。”
奧芬巴赫喉頭蠕動了一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就這麼杵在那裡,一雙眼睛不住地掃視達芙妮的左手和右手上,有時也會去看一看對方那頗有親和力的微笑。
“啊呀!”達芙妮突然嬌呼一聲,將長劍插回劍鞘,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看向喬尼,“是我失禮了。奧芬巴赫他,在戰場上被人打壞了耳朵吧?”
喬尼眉毛挑了一挑,心說:大姐,剛纔他還和你說話來着呢。
不等喬尼回答,達芙妮已經將盾牌也放回身後,面對着臉色不住變化的奧芬巴赫,開始用雙手比劃起來。
囧。喬尼很想把這個表情擺出來。
“我沒聾!”奧芬巴赫終於忍不住大聲喊道,“而且,就算我不怎麼懂手語,我也知道你剛纔擺得那是懦夫的意思!”
這傢伙還懂手語?喬尼好奇地看向奧芬巴赫。說起來,他還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有手語這麼一說。
“優雅的貴族教育不允許我們口出穢言。”達芙妮回頭解釋道,把喬尼嚇了一跳,“所以大家都會一點別的方法來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驚歎於達芙妮的感知的同時,喬尼瞭然地點點頭。不就是各種中指麼。
這時達芙妮眉頭輕皺,像看什麼骯髒的東西那樣打量着奧芬巴赫:“那你爲什麼剛纔沒有反應呢?難道說,你的那些古貴族的勇氣,都在戰爭中被磨去了嗎?”
她就這麼自說自話地輕輕搖起了腦袋:“我可以理解,戰場是殘酷的,什麼都可能發生。可惜了啊,你以前是那麼的勇敢,現在卻變成了這樣。我還記得你小時候……”
“夠了!我要和你……”奧芬巴赫終於爆喝一聲,但馬上就彷彿氣力不繼般放低了聲音,最後化作了呢喃,“打一場,你下手輕一點……”
達芙妮的下手不重,直到戰鬥結束,奧芬巴赫都沒有見血。
就是血印子多了些。
看着達芙妮靈動的身形,角度刁鑽的長劍,還有將自己護地密不透風的圓盾……喬尼眼看着她用圓盾準確地拍在迅速飛來的鏈條上,盾的邊緣恰好卡在鏈球與鏈條的相接處,然後用力下壓,將剛纔還聲勢十足的流星錘打落在地。長劍揮去,似是向着奧芬巴赫的腦袋而去,卻在中途變向,避開了擋在奧芬巴赫臉側的盾牌,拍在他的手上。
慘啊……喬尼都不忍心看了。打到最後,奧芬巴赫死死地用盾牌護住自己的臉,蹲在地上純粹地捱打。
“乖,聽話。”達芙妮的聲音還是那麼柔和,只不過此時在喬尼耳中卻彷彿笑面的惡魔,“讓姐姐打一下,不然我把劍插進來,就要開口子了。”
“我比你大!”奧芬巴赫躲在盾牌後面爭辯。
“現在是兩下了。”達芙妮用長劍拍拍奧芬巴赫的盾牌,“快拿開,不然你的臉上就要有疤了。”
於是,喬尼就看到奧芬巴赫慢慢把盾牌拿開,啪啪兩聲,臉上對稱地多了兩道血印子。
“這是決鬥,不丟人。”達芙妮收起長劍,突然想到了什麼,轉身對一旁目瞪口呆的二人解釋道,“我們從小就這麼玩,不用太擔心的。”
一切都明白了。喬尼看着一臉委屈和血印的奧芬巴赫,哭笑不得。
這個就是童年陰影啊!
就算是喬尼不懂得劍盾流的奧妙,他也覺得剛纔奧芬巴赫有無數次可以用盾牌主動出擊打開達芙妮的長劍的。現在想來,之所以沒有這麼幹,實在是因爲被打臉打怕了。
不過說起來,這場戰鬥對喬尼很有幫助。
“只要砍在錘頭和鏈條的交匯處……”喬尼低頭沉思,“只能我能砍那麼準。”
打鬥之後,四個人終於開始了正常的交流。
“喬尼。”蘭斯洛特主動開口,“你們上過戰場了沒有?”
有了之前那句“一直聽蘭斯洛特提到你”,喬尼看蘭斯洛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一直提到我?說壞話需要說那麼久嗎?如果是說好話的話……蘭斯洛特?
觀察觀察吧。
“嗯,上去過了。”喬尼點點頭,“我的十人隊死了八個,我砍了十幾個,不過只帶回來十個人頭。”
“那麼多!”蘭斯洛特驚呼一聲,“那沒帶回來的是怎麼回事?”
“我忘記了……”喬尼嘆了口氣,“之前的幾個打的太驚險。”
“可以理解。”達芙妮在一旁道,“我父親說過,真正艱苦的戰鬥,是不砍首級的。”
喬尼聽着覺得不是滋味,但仔細想想卻又找不到漏洞。
“奧芬。”達芙妮看向奧芬巴赫,“你呢?”
“也殺了十幾個。”奧芬巴赫捂着臉悶聲回答,“不過一半以上的腦袋都爛了,我嫌惡心,就只割了耳朵。”
耳朵!喬尼一拍腦袋。當時滿腦子斬首記功,忘了這茬了。
“你參加那個什麼決鬥了嗎?”蘭斯洛特又問道。
“參加了。”喬尼回答,“還沒輪到我們。”
說着,遠方一陣歡呼。
“我就怕輪不到我們了。”喬尼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輕聲嘆道。
四人說着,回到了喬尼和奧芬巴赫的營帳邊上。兩個美女出現在男兵的營地中,雖然不是沒有先例,但至少對於這一批士兵來說是沒有先例的事情。於是圍觀者衆。喬尼看了一眼奧芬巴赫,此人早已尋了布匹將臉龐遮住,倒是有先見之明。
“看什麼看,沒見過女人啊!”喬尼對着四周揮手,“散了散了,別給我們志願軍丟人。”
人羣自然是不會散的。喬尼看着越來越多的人頭,碰碰奧芬巴赫道:“還好剛纔沒那麼多人。”
奧芬巴赫也不回答,只是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圍觀的人當然不會湊上來看熱鬧,但被那麼多雙眼睛盯着的感覺實在是很糟糕。將人帶到自己的帳篷前,喬尼猶豫了一下,看看周圍灼灼的目光,嘆了口氣:“你們等一下。”
然後他掀開簾子,對着裡面的人說道:“都出來一下,給我挪個地方。”
威廉本來就在外面,剩下那八人沒一個動彈的。
“幫幫忙啊諸位。”喬尼催促道。
“長官。”還是那個一開始要求戰場保護的傢伙,“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十夫長的權力不包括這個。”
喬尼掃視着自己的手下,想到他們剛纔根本就沒有走出來看看的意思,擺明了是想在帳篷裡待到死,於是搖搖頭,退了出來。
“他們情願死在裡邊。”喬尼不無怨念地對那三人解釋道,“我們就在這裡坐一會兒吧?”
“不了。”達芙妮盈盈笑道,環顧四周,“我有種被人蔘觀的感覺。”
“那……”喬尼還想說什麼,被奧芬巴赫一把拉住。
“那你們慢走,我們就不送了。”奧芬巴赫說道,語氣中有種說不出的輕鬆。
蘭斯洛特看了看喬尼,欲言又止——這讓喬尼壓力很大。達芙妮倒是落落大方,只是微笑着向二人點頭道別:“那下次有機會我們再好好聊聊啦。奧芬巴赫,那麼多年不見,你一點進步都沒有啊,下次希望你……”
“沒有下次了!”奧芬巴赫打斷達芙妮的話頭,“你就不能像一個正常的女孩子那樣,好好和我交流嗎?一定要動手嗎?”
“啊呀呀。”喬尼覺得達芙妮頭上萌發出惡魔的小犄角了,“怎麼能打斷女士的話呢?下次一定要好好懲罰你。好啦,走啦,下次再見吧!”
說着,拉着不住回頭的蘭斯洛特就往營寨門口的方向走去。
“我多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喬尼拍了拍奧芬巴赫的肩膀,“不過我和我過去的麻煩打平了。”
不過事情似乎有些……麻煩啊。喬尼望着蘭斯洛特的背影,心中忐忑。
“話說回來,你跟那個……達芙妮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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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的鏡頭,昏暗的燈光,不時在畫面上閃過的噪點。
聽着奧芬巴赫訴說回憶的時候,喬尼自動腦補出以上的背景鏡頭。
在很久很久以前,當奧芬巴赫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遇見了達芙妮.瓦爾特。那時候奧賽丁與坦尼亞斯的戰爭正在進行,並且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但這與孩子沒有關係。
“奧賽丁的大人還沒有死絕!”在這樣的信念下,奧芬巴赫被送到了王都,就像別的家族的孩子一樣。也算是爲奧賽丁的貴族們留下種子。
“你就是斯坦因納家的孩子?”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個可愛的女孩來到了奧芬巴赫面前,“你拿的是什麼武器啊?”
“流星錘。”就像奧芬巴赫對喬尼他們介紹時那樣,他對自己的家族象徵非常自豪——只是語氣沒有後來那麼高傲,“這是我家族的專用武器。”
“有劍盾厲害嗎?”小女孩好奇地問。
“試試就知道了。”
於是他們就試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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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你在和她第一次的交手中,砸到了她的臉?!”喬尼驚地跳了起來,目光驚疑地看着奧芬巴赫腰間的兇器,“你用流星錘砸到了她的臉?!”
“那時候沒那麼大。”奧芬巴赫辯解道,“而且是木頭的。雖然打上去很疼,但我記得我留了點力氣,後來她臉上也沒留傷痕。”
“後來呢?”喬尼已經猜出來了,但還是想聽這個臉龐裹布的傢伙自己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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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是哭着離開的。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轉眼就到了第二年。
輪到小男孩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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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省略,我要聽詳細的。”喬尼很不滿,“她怎麼會用一年就戰勝你?還是完勝你?你那一年都在幹嗎?”
“練武啊!”奧芬巴赫辯解道,“偶爾聽一聽城裡吟遊詩人的故事,然後練習一下貴族的禮儀……沒耽誤時間。”
“那爲什麼?”
“女孩子長得比男孩子快……”奧芬巴赫深深地嘆了口氣,如同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從他被小女孩壓着打的那一次開始。
小孩子打架比什麼?拼發育啊!喬尼默默地拍了拍奧芬巴赫的肩膀,然後緩緩踱到一邊,偷着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