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之始，須彌諸山。
山根處。
獨孤敗就那樣站着，如同一根古鬆。
風輕輕吹拂，獨孤敗雪白的衣袂飄動。
漸黑的劍，在蒼白的手中。
苦劍，苦心人。
——“劍成之日，便是你永墮苦海輪迴之時！”
——“無涯苦海，根本難渡。縱然回頭，我已無岸。”
獨孤敗已習慣了黑暗。
在陰影中化身爲黑暗的噩夢，成爲黑暗，進而吞噬黑暗。
“俠影”，只將成爲一個永遠的迷，黑暗而神秘的迷。
“小心你自己的影子！”這句話，一定會廣爲流傳，威懾惡徒。
在黑暗裡匍匐而行的三年，在苦海里不得超生的三年，獨孤敗算是又完成了一樁奇蹟，“俠影”已深入人心。
世間還有無數這樣的“俠影”，還有無數光明與黑暗裡的鬥士，還有着無數偉大的奇蹟和希望。
——這些都是正義的戰果。天棄之人將要毀掉這一切，獨孤敗要守護這一切。
光明的信念，纔是生命最重要的東西。獨孤敗即便不能給予光明，卻還能守護光明——即便自己永遠在暗裡。
苦劍，也是正義之劍。
“當爲了正義揮劍之時，每個人都可以成爲英雄！”獨孤敗嘴角抹起一絲自嘲般的笑意。
轟隆隆！
須彌諸山在震動。
天地本源在震動。
這樣的震動，瞬間傳入六界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說還有一樣東西能保持平靜，就是獨孤敗的手，持劍的左手仍然穩定。
一瞬間，山倒塌。
獨孤敗躲避了山石碎塊後，便煢煢孑立於廢墟之上。
廢墟中傳出一個聲音，很普通的就像是鄰家大男孩一般的男音：“你何不早早動手，攻我一個措手不及？”
這種聲音卻有一種威嚴，不需要任何法力而有的天然威嚴，使得人不得不回答他的話語。
獨孤敗沒有回答，他甚至還在冷笑。
“好！”天棄之人讚許着說道，“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說說話。多少年了，都沒有人陪我說過話了，你瞭解這種寂寞嗎？”
天棄之人說得自己很可憐似的。
他確實可憐。
不但可憐，還可悲。
——悉心栽培自己的十聖最終將自己當作了棄子，自己的恩師要抹殺自己！
“我不瞭解，也不想了解！”獨孤敗的話聲也顯得很普通，但總有一種佶屈聱牙的意味，“你不現身，是爲了保持神秘感麼？可惜，神秘雖然能造成愚昧之人的恐懼，但在我面前，實在顯得幼稚！”
話聲剛落，廢墟里就忽然衝起了一塊石頭，石頭四四方方，就像是一口棺材。
棺材般的石頭衝向高空，飛速下砸，來勢兇猛，卻偏偏輕輕地落在了廢墟之上，豎着落地。
這樣輕輕地一砸，石頭四壁卻偏偏出現了裂紋。
其中一道裂紋越來越寬，一隻手從中伸了出來，緊跟着，石頭就成了粉末。
天棄之人，登場！
天棄之人的外形很正常，是美男子，卻別有一種彪悍的意味。年紀顯然不輕，蠟黃的臉面像是中年人，一雙眼偏偏卻有着十足的靈氣，似乎整個天地六道的靈氣都在其中。
天棄之人拍了拍身體上的塵土，笑道：“歡迎你，無量劫子，我的朋友！”
“這裡沒有你的朋友，我根本就沒有朋
友！”獨孤敗除了嘴巴在動，全身的精神心力無不集中在天棄之人的每一個動作上。
“我們的命運相同，你或許還不知……”
天棄之人倒是顯得很是隨便，真如君臨天下的王者，六界之內皆是自己的家一般。
“不知道的我不想知道，不必知道，更不屑從你口裡知道！”獨孤敗說出來的話就像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我要說你也只能聽着……”天棄之人顯得極有風度，同時極有威嚴。
獨孤敗確實只有聽着，在天棄之人面前，若是想要出其不意先發制人，完全是一種自掘墳墓的行爲。
後發制人纔是獨孤敗的行爲方式。
後發，才能知敵，才能制人。
天棄之人講了自己如何從上一個無量劫子變成天棄之人的過程，講了十聖是如何背信棄義，如何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故事，他也講出了無量劫形成的原因，由於永生造成的不平衡，由於十聖不服無量劫的毀滅。
獨孤敗沒有任何反應。
這似乎在天棄之人的意料之外，因爲換了他自己得知無量劫子的下場竟然如此也不會沒有半點表情的。
獨孤敗的表情不是裝出來的鎮定，而是發自內心的漠不關心。
“你明不明白，即便你阻止了我，你也將成爲下一個天棄之人！”天棄之人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獨孤敗。
“我不會，你可以將原因理解成我早已自暴自棄。何況，十聖已經不在了，他們的秩序已經崩潰瓦解。”獨孤敗的話裡只有冷漠。
天棄之人道：“我之所以不一下子捏死你，是因爲你我命運相似。我希望你不要執迷不悟，跟我合作，到時候你我不分大小，同爲六界之主！”
天棄之人開出的條件很誘人。
獨孤敗卻連眼皮都不跳一下，淡淡的道：“你之所以不一下子捏死我，是因爲你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殺我。”
天棄之人竟然還繼續很和氣地笑着：“果然風範不同凡響，我喜歡！”
獨孤敗道：“我卻不喜歡！”
天棄之人道：“說說，你爲何而阻止我？但願我能被你說動。”
獨孤敗忽然笑了，笑容裡透着詭異，天棄之人竟從其中讀出了瘋狂，只聽獨孤敗道：“因爲我已不想活了，我已活夠了。我在苦海中沉浮，在黑暗裡掙扎，我時刻遠望並守護着可望不可即的光，而我只能變得更加黑暗。我要成爲所有人心裡的黑暗，成爲他們的恐怖。生命本身的邪惡意志不可消磨，只能用我的恐怖去威懾他們。這樣，醜陋邪惡的根纔不至於生長。”
“就這樣，我變得越來越像黑暗，越來越像魔鬼，維持着建立在恐懼之上的正義。成爲黑暗，吞噬黑暗，這纔是我追求的！而你，就是所有黑暗中最強大最濃厚的一筆，我只要融入你的黑暗，進而除掉你的黑暗。你我同歸於盡，在無盡的黑暗裡永遠糾纏。最強的黑暗共我隕落之刻，纔是我心中光明升起的時候。你就是我的價值，我的獵物！我要帶你一起下地獄！”
獨孤敗一字一句說得平緩有力，清清楚楚，十分清醒的語調，講出來的卻是無比瘋狂的話語。
這本身，就形成了一種無法描摹的詭異。
“你瘋了！”天棄之人發覺就算是自己竟然也很難眼前的這個人，“難怪，一個瘋子，豈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我是瘋了！”獨孤敗仰天大笑，“誰又真的清醒？”
——“誰又真的清醒？”
獨孤敗所有的憤激，所有的
情感，皆在這句話中。
天棄之人懂得這時並不是出手的時機，瘋子固然是毫無章法毫無邏輯的，但是瘋子卻敢拼命，不顧一切。
一夫拼命，萬夫莫敵！
何況拼命的是無量劫子獨孤敗？
天棄之人的天資聰明自不必說，所以他已想好了對策，盡力使獨孤敗變得更加瘋狂，更加狂亂。
——現在的獨孤敗雖然言語瘋狂，可身體四肢還是完全沒有多餘的動作，這就說明了他還殘有着戰鬥的全部本能，將在各種情況中做出最佳的應變，抓住所有的戰機。
獨孤敗不容忽視！
——真正巔峰的戰鬥，不單是鬥力，鬥智也很重要。
無上的武力永不能真正的縱橫天下，智慧永遠凌駕在武力之上。
天棄之人充分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順着獨孤敗的口氣說下去：“世間誰真的清醒？世間誰又真的勝利？世間誰又是真？誰又是假？”
這些問題，都是聰明人時常思考的，又是永遠想不出答案的。
天棄之人無異於在獨孤敗逐漸瘋狂的腦子裡投入了一顆重磅炸彈，極有可能毀壞獨孤敗最後的一絲清明。
獨孤敗是陷入了瘋狂之中，不過身體還是死死地定着，一動不動，口中唱道：“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風月何用？不能飲食。纖塵何用？萬物其中，變化何用？道法自成。面壁何用？不見滔滔，棒喝何用？一頭大包。生我何用？不能歡笑，滅我何用，不減狂驕。從何而來？同生世上，齊樂而歌，行遍大道。萬里千里，總找不到，不如與我，相逢一笑。芒鞋斗笠千年走，萬古長空一朝遊，踏歌而行者，物我兩忘間。嗨！嗨！嗨！自在逍遙……”
獨孤敗開始手舞足蹈……不過，至始至終，他的左手仍舊未動，手裡劍依然穩定，他仍把持着最快的出劍速度與方位角度。
天棄之人還是沒有出手。因爲他聰明，聰明的人總會想很多。
——司馬懿如果不聰明，也就不會中了諸葛亮的空城計了！
——搬起石頭時常是砸自己的腳，聰明人時常反被聰明誤。
現在天棄之人擔心的就是獨孤敗是否是在用計，故意裝作瘋癲的模樣，實際內心卻清醒無比，等候自己麻痹大意露出破綻他纔好一擊得手。
聰明人必多疑，獨孤敗令他無法看透。
獨孤敗究竟是想幹什麼？
定了什麼計？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獨孤敗只不過是在釋放自己而已，他能感到自己完全在漸漸地融入六界的每一分水土之中，位面的每一個空間座標之內。
他能感應到一切，他就像是世間的任何一樣東西。
他幾乎就是“空”。
對，就是空！
空靈，空洞，空虛，空濛，空閒，空乏，空空如也。
“空”比“實”更難以捉摸。
獨孤敗正在悟空。
無用之用爲大用，悟空之空爲不空。
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滅，滄海桑田。
獨孤敗做到的，就是“忘我”。
這樣的境界，正是快劍的極致。
拋棄一切，甚至拋棄自己！
這一次，獨孤敗才真正的做到忘記自己。
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這一劍，一旦出手，就是渾然天成，就是絕無僅有。
然而，巔峰的一劍，已脫離奇蹟之外，已遠不在獨孤敗的控制範圍之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