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正勁,秋色浩渺,秋思如淵。
陽光一點點黯去,她在茫茫暮色中眼看青霜落滿衣袖。
她的神情帶有幾分悽楚,臉色略顯蒼白。
她平日的堅強是裝出來的。
她要用嬌弱的軀體承擔起整個莊子。這是先父唯一留下的東西。
每到黃昏,她都喜歡獨步江邊,默默矗立在滿江的寂寥中。
江水平靜澄澈,又有誰知道江底涌動的暗潮?
一行雁陣劃過殘天,幾聲鷓鴣將她思緒帶走。
獨孤敗殺了爹爹,殺了無數人,可是這是他的錯麼?他一直生活在迷霧與欺騙中。獨龍和爹爹欺騙了他一生。
可這又是爹爹和獨龍的錯麼?他們只想讓獨孤敗好好活着,只想不污獨孤一劍身後的令名。
這難道是獨孤一劍的錯?他只不過是練功出了岔子而已。獨孤一劍是因修習劍聖的功法而迷失本性。
這是劍聖的錯?劍聖只是想發揚劍道,光大武學而已,這難道有錯?
到底是誰的錯?
陸雲雙每想到此處,心中就柔腸百結。
她已重建了陸家莊並繼任了莊主,將陸家莊打理得更勝從前,自己也發奮苦修,前些日子破入了羽化境。
可是,她仍然很少有快樂。
江風瑟瑟,她忽然打了一個寒顫,是發自內心的寒冷。
身後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人,他靜靜地陪着她,不想打擾她。
他見陸雲雙發冷,即刻將預備的貂裘給她披上,柔聲道:“風大了,回去吧!”
陸雲雙裹緊貂裘,道:“我還想再站一會兒!”
“我陪你!”這個人靜靜地站着。
這個人是薛不凡。他的脾氣已變了很多,變得更加溫和了,對待手下的人也不像從前那麼嚴厲了。
既然獨孤敗已死了,薛不凡就安心了。
他最終發現自己想要得到的,並不是名聲和地位,他也不再覬覦莊主之位。他只想照顧好眼前這個柔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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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陸雲雙開心,他不再奢求別的。
他願意付出一切。
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以前那個活潑可愛的師妹都回不來了。
這三年來,她很少笑過。
薛不凡更少笑。
他覺得兩人的距離變得遠了。
呼呼的風中傳來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大爺,姑娘,行行好!”
聲音就在身後,二人回過身,只見一污穢不堪的乞丐坐在地上,伸出一隻破鉢討錢。
乞丐低垂着臉,蓬鬆的長髮搭在面前,看不清他的面目。他伸出的手還微微發顫,幾乎就要拿不動這隻破鉢了。
陸雲雙摸向懷中,欲尋些碎銀子給他。
薛不凡打量着乞丐,霍然一驚。
乞丐破破爛爛的衣衫依稀可以看出是一身道袍,身形跟那個王害瘋有些相像。
而且他出現得無聲無息,薛不凡竟然沒有察覺到他靠近。
薛不凡頓時警覺起來。
其實乞丐一路走來跛着腳,跌跌撞撞弄出了很大的響動。只是薛不凡和陸雲雙各自想着心事,故纔沒有發覺。
陸雲雙摸出了一錠金子,伸手要交給乞丐。
薛不凡攔着她的手,道:“師妹且慢,你覺不覺得他像一個人?”
陸雲雙這才注意到乞丐身上着的是玄青道袍,只是又髒又破,不容易看出來。她也是有些吃驚,如果這人真是王害瘋,或許能問出獨孤敗的生死。
她激動得忘了說話。
薛不凡道:“在下冒昧,兄臺可否現出面目?”
他措辭有禮,因爲他明白,乞丐不願以真面目示人有很多苦衷。
畢竟做乞丐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他們可能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或是一朝破產的富商巨賈。原本是有頭有臉的人,自然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這幅落拓相。
還有一種可能,是因爲犯下案子,才裝作乞丐避禍。這樣的人大多是修爲高強的亡命之徒。
薛不凡不由得不警覺。
他總覺得,一個人若是想要活得久一點,就要時刻警覺。
乞丐收回舉鉢的手,將破木鉢放在地上。仰起頭,撩開頭髮,笑嘻嘻地道:“不知二位什麼時候成親?”
陸雲雙一見此人,全身一震,眼前金星亂冒,霧氣騰騰。她抓着薛不凡的手,纔不致暈倒。
她實在太激動了。
陸雲雙能感到,薛不凡的全身繃得很緊,爆發出若有若無的殺氣。
一切只是因爲眼前的乞丐,正是獨孤敗!
他的樣子變化不大,給人的感覺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他的顴骨更加高了,臉顯得更加瘦削了。
變化最大的還是那雙眼,眼中的冷傲和殺氣已不見了,取代的是戲謔和活力。
陸雲雙和薛不凡一時愣住了。
獨孤敗道:“要是爲我守喪的話,三年已足夠了。更何況我還活着!你們打算把婚事拖到什麼時候?”
陸雲雙遲遲沒有說話,她感覺到的是以前的獨孤敗回來了,是未離開陸家莊之前的那個獨孤敗!
那個冷傲的獨孤敗,嗜殺的獨孤敗都只是過去的一場噩夢!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薛不凡同樣懷疑自己是在夢中,只不過是噩夢!
他的恨意再度燃燒!就像是潛伏於平靜湖面下的怒濤,忽然翻騰。
陸雲雙身子搖搖欲墜,薛不凡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他一下就抑制住了情緒,恭敬地道:“表少爺,你沒死?”
獨孤敗道:“表少爺早死了,貧道無爲子!”
他從懷中取出一隻棕色瓷瓶,交給薛不凡,道:“快給莊主姐姐服下!”
薛不凡愣了愣,才倒出一粒棕黃色的丹丸,喂陸雲雙服下了。
丹丸是丹陽子練就的九轉還丹,乃是治療內傷的靈丹妙藥,未受傷的人服用後也對身子大有益處,對修爲也有微妙的幫助。
陸雲雙激動過度幾欲暈厥,不過九轉還丹卻是何等功效,只一會兒,陸雲雙便轉醒過來。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小敗……”兩行熱淚終於順着白玉般的肌膚流下。
獨孤敗道:“是我,活生生的我,假的包換!”
他心中也激動非常,不過卻還知道分寸,只是握緊了陸雲雙的手。至於他此刻想着什麼,只有天知道了。
三人簡短地各
述離情,便回了陸家莊,當晚大開酒宴,全莊歡慶。
當然有不少人對獨孤敗還心懷芥蒂,不過既然莊主要歡慶,衆人裝也要裝得高興。
原來獨孤敗離開終南山,漂洋過海,一登陸地便徑直趕回陸家莊。
他根本沒半分銀兩,一路上也不想法子撈錢,竟然真的是一路行乞而來。
他覺得做乞丐也有做乞丐的好處。隨隨便便湊合着過,走南闖北一身輕,難道不正是道家的逍遙之境?
至陸家莊,獨孤敗洗了一個澡,換過一身布衣,作書生打扮。既然來到外面,獨孤敗自然不會本分地當什麼道士。
當晚獨孤敗喝得酩酊大醉,他只是高興而已。
薛不凡和蒼不慧對獨孤敗猶有餘恨,但也並未表露出什麼不快。陸雲雙也破例喝了不少酒,最後兩頰緋紅,便似三月的桃瓣一般。
獨孤敗心中對陸雲雙又有另一種想法。並非什麼男女之情了,純粹是欣賞美女而已,就像對清淨散人的想法一樣。
他的心如水,不再是死水,也不是上善若水的水,而是跳動着躁動的流水。
陸雲雙等人察覺到獨孤敗修爲似乎已失,不過正在興頭上,也沒有向獨孤敗證實。
獨孤敗倒是問了很多,問到最後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問陸雲雙什麼時候起牀,什麼時候休息,甚至是什麼時候洗澡都問了出來。
衆人知道表少爺跟新莊主情義匪淺,也只當獨孤敗說的是醉話。唯有薛不凡心中對此憤憤不已。
獨孤敗確實說的是醉話。
不過醉話往往是真話。獨孤敗認爲真正的自己本就是一個浪子,一個混蛋,各式各樣的混蛋。
混蛋也不想隱藏這個事實,所以他今後更會幹出很多混蛋都幹不出的事。
混蛋也問了不少正事。
第二日醒後,獨孤敗頭疼欲裂,昨晚的事情幾乎全忘了。只是還牢牢記得問出的正事。
陸天華安葬在城西郊外的陸家祖墳,李不違和雲不見分別葬在陸天華兩側。獨孤敗屠莊殺死的人都葬在祖墳旁。
更重要的兩個人也葬在祖墳。
一個人在意料之中,一個人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侍劍,陸雲雙考慮到獨孤敗和她的情誼,便將她葬入祖墳,權作獨孤敗未過門的妻子。
意料之外的是蕭雅。她對獨孤敗情深意重,陸雲雙也將她安葬在獨孤敗的故土。
獨孤敗亦只唏噓不已,並未太多的感傷。
他認爲,活着的人不應該一直爲死去的人而悲傷。
如果有悲傷,盡情的哭一場,之後便斬斷悲傷。就像他對侍劍一樣,悲哭過一次就夠了。留住的只是美好的回憶,而不需要半分的悲傷。
陸雲雙還告訴他,祖墳裡有一座空墳,上書“獨孤敗之墓”幾字,另外莊中靈堂還設有獨孤敗的靈位。
她只當獨孤敗死了,就隨便找了他穿過的幾件衣物燒了,從入殮到下土沒有缺一項儀式,更請了出名的道士爲獨孤敗作法安魂。
獨孤敗哭笑不得。
他能感到陸雲雙對自己濃厚的情誼。
他半開玩笑地道:“有莊主姐姐這麼記掛着我,我死上一萬次也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