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林華愣了愣,最終接過瓷瓶,跟隨師父離開了。
獨孤敗靜立不動,實已再難舉步。
他心中瞭然,受傷的程度遠遠超出了浩然一氣功所能承受的極限。
不過暫時能延遲大去之期,苟延殘喘而已。
獨孤敗也並不覺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沒料到自己還沒闖出名堂就已死翹翹了。
“你,還不放開我!”非非的語氣仍然冰冷。寒冰般的容顏有了一抹病態的紅暈,她爲涅槃真火所克,已傷得不輕。
獨孤敗忖度解開靈犀一指後非非定會去追擊天心派師徒,因此估計天心派走得遠了,才顫顫地過去,解開了非非的靈犀一指。
非非傷得不輕,冷冷道:“你,你爲什麼放走那羣惡女人?”她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竟然生平第一次有了怒意。
獨孤敗半晌不語,努力將喉間的血腥壓下,才道:“惡女人也不一定要趕盡殺絕,咯咯,除了殺人,還有其他的解決方法。”
“你……”非非不覺怒氣上涌,胸間鬱積的一口鮮血終於噴出,濺了獨孤敗半身,化作殷紅冰柱貼在獨孤敗胸前。
非非不再說話,展開輕身功夫離開。
豈料身子一躍上樹,便是一陣眩暈,跟着就眼前一黑,落下了樹。
非非醒過來的時候,只覺顛簸得就如海上的木舟,左搖右晃,還戰慄不休。她睜開眼,只見自己伏在一張厚實寬大的背上。
“你……”非非想要掙扎着離開,卻已是渾身無力,自己的話聲也一陣哆嗦,再說不出第二個字。
獨孤敗就似一隻超負荷運轉的老舊機器,只是憑着直覺在運轉。他已聽不見任何聲音,心中只是擔憂,非非寒毒又發,而玉瓶裡的冰蟾已無剩餘了,自己死不打緊,總要將非非送回白水宮,才能安心。
他腳步搖晃,歪歪斜斜,好半天才能前進數尺。
他的顫抖已好了許多,只因絕大部分的腑臟血脈都已凍住,體內的涅槃真火也已渙散在四肢百脈之中,被冰層裹住。
視物是一片模糊,獨孤敗不知自己將要前往何方,只是不想就這樣帶着非非等死。
“白兄弟,白兄弟……”模模糊糊的聲音傳來,獨孤敗凝了凝神,渾濁的眼中隱約見到一隻藍色的身影,停在三丈開外,此外便是黑壓壓的一片。
“閣下……”獨孤敗嘴角又溢出一縷鮮血,化爲了斷斷續續的冰渣子。只是冰渣子的血色已很淡。
藍色人影道:“我是顧仁風,白兄弟和宮主這是……”
獨孤敗終於想起了這個白水宮門人,努力提高聲音道:“我,咯咯,把你們宮主還給你……”他胸口氣血又衝到喉間,努力嚥下。
他害怕再噴出一口血就再也站立不穩了。
顧仁風朝身後的暗處一擺手:“你,去接宮主過來。”
一隻黑袍大漢應聲出列,全身只露出一雙慘綠陰毒的眼,看不清面目。他步履沉着,一步步接近獨孤敗。
靠近宮主就是靠近死亡,但是能替宮主做事更是他的榮幸。白水宮的死士毫無懼色,從獨孤敗背上接過宮主,負在自己背上。
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堅定,他已看到了自己在三日後寒毒侵襲,一寸寸皴裂的情形。但是死士不會猶豫,更不會後悔。染上宮主的寒毒而亡
是死士最高的榮耀,就算不中寒毒,冒犯了宮主的他也不會允許自己活下去。
獨孤敗模模糊糊地看了非非最後一眼,就轉身走了。
非非閉着眼,似乎很安詳。
她的聖潔她的光輝不容任何人褻瀆,甚至不容任何人接近,這或許就是一個美麗的詛咒。
獨孤敗艱難地前行着,他告訴自己不能輕易倒下。
他不想死,因爲世上還有太多的美好,藍天,白雲,飛花,粉蝶,還有非非……
他告誡自己要堅持,他幻想着非非笑起來應該是什麼樣子,是桃李春風吹盡冰霜,還是明麗秋水融化飛雪?
頑強的人靠着美好的信念支撐到第二日,他進了小鎮,也辨不出行人對他的指點紛紛。
他只想着,要活下去,似乎就應該吃東西。
他聞到了饅頭的香氣,一走近,店主就給凌冽的寒氣給逼走了。獨孤敗迷迷糊糊取了兩個饅頭,顫顫地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還附着冰粒的銀票,放在蒸籠旁就離開了。
獨孤敗只咬了兩口,白饅頭就已變爲了紅色,熱饅頭已硬得跟石頭似的。
他將石頭也似的血饅頭吞下了肚,他要跟死神鬥爭到底。
走出了小鎮,不知行了多遠,獨孤敗只覺腳下一絆,便撲地倒下。
他再也站不起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翻了一個身。他看見了一輪明月,遙遠的懸掛。他還看見幾只禿鷹,在他頭頂盤旋。
禿鷹是死亡的使者,它們以死屍之肉爲食。獨孤敗已成了它們眼中的美餐。
獨孤敗還在笑,想不到我糊里糊塗餵了禿鷹,跟佛祖割肉喂鷹也差不了多少。
到了將死的時候,獨孤敗絕不會有半點憂傷。
他只想抓住彌留的最後一點風景,他覺得這個世界畢竟還是可愛的。好風如水,明月如霜,獨孤敗恨不得痛飲一江之酒。
據說一個人將死的時候會想很多,獨孤敗卻只想喝兩杯小酒。
他的視線終於模糊,兩塊沉重的眼臉終於縫合。在最後的一絲光明中,獨孤敗看到的是非非……
他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自己似乎正被禿鷹啄食。跟着一隻野狗將禿鷹趕走,將自己叼起,朝天一拋,跟着就落至它的背上。
野狗狂奔,似乎正駛向地獄。路上雖然顛簸不平,但狗背卻異常平穩,就像是溫暖平整的熱牀。
那不是夢。
一片荒涼的夜色中,鬼魅蟄伏的深山裡,一匹狼正馱着一個人飛奔,逆流急水,懸崖峭壁,這匹狼都是一躍而過。
它身姿矯健,沉穩靈敏,睿智矍鑠。
它是暗夜的王者。
冷森的月光下依稀可以看出它那並不健碩的軀體。
輪廓是瘦瘦的一圈,灰色的毛皮已現出不少禿斑。右眼角劃至下顎是一條刀壑,刀疤周圍的皮肉翻卷,更添冷森陰鷙。它的右耳已缺了一半,跟尖尖的左耳十分不匹配。
那雙眼的碧光幽幽,一般人只能從中讀出冷森,不能瞭解那幽邃的孤獨,或是一種孤傲。
除了圍捕大型獵物,狼很少成羣出動。
它們相互傲視,它們以至尊的孤獨渺視一切。
獵物稀少時,它們會相互殘殺。它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生存。
萬靈之長的人類明爭暗鬥,強取豪奪,血腥殺戮,暴力殘忍,他們並不是爲了生存,他們爲了填滿永遠填不滿的欲壑。
狼比人更高貴,獨孤敗一直這麼覺得。
感覺全身溼熱的獨孤敗終於睜開了眼,望着模模糊糊的世界。
一點碧綠的光芒掠過黑暗,灰濛濛的一隻影子消失在暗夜,不過獨孤敗已敏銳的捕捉到那是一匹灰狼。
他忽然想到,以前素未謀面的老朋友。
孤單落寞時他對月長嘯,遠方總會升騰起悲愴幽遠的狼嗥,那時他便會覺得自己也是一匹狼。他和他的同伴在相互召喚,或是同時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的召喚。
他堅持認爲,每一次都是同一匹狼,同一個朋友。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匹狼就是他的老朋友,儘管老朋友似乎不願跟他見面。
獨孤敗活動了一下麻木的手腳,卻覺身子不斷下沉,毫無着力感。
他藉着蒙茸的月光終於看清自己正處在一片沼澤中,落葉、殘花、骨粉、碎肉皆漂浮在上面。
獨孤敗早就明白一個道理,沼澤中越是亂動就會越陷越深。他即刻保持不動——以他現在的情況想要動也是極難。
沼澤跟河流不同,它粘稠凝滯,但卻也有輕微的流動。只要耐心的等着,它就會自動將你送到實地。
獨孤敗耐心的等着,卻發現身心的痛楚已緩解了許多,身子已無冷熱交替的煩惡,只剩深深淺淺的疼痛。
他的鼻中忽然傳來一股草藥的氣味,氣味是從沼澤發出的。
沼澤內腐爛了大量的草藥,每一樣都是不世奇珍,更蘊有無數珍禽的骨血,端地是一個巨大的療傷池。
獨孤敗浸泡在內,體內的寒毒火炙已基本消除,通體舒泰了許多。
獨孤敗終於飄至了實地,已是白日。
他早已調勻了氣息,發覺已無生命危險。他探查一番,發覺是身處一片谷地,就似一隻巨大的陶盆,四壁皆光溜如玉,不可攀爬。
谷中各種繁花竟然盛開在深秋時節,更有無數珍稀的草藥,奇珍異獸。
珍獸遇人不驚,谷中花開似錦,鋪展成五彩的地毯,更有祥和的鳥鳴獸吼,雲氣繚繞,完全是人間仙境。
獨孤敗跟清淨散人學了一些草藥知識,此刻派上了用場。他白日採集並煉製草藥內外吞服,晚間就泡在沼澤中,三四日之後傷勢就大有起色。
唯一遺憾的是,獨孤敗再沒有見過那匹灰狼。
大恩不言謝,獨孤敗也無意尋找這匹恩狼,他療傷之餘靜賞美景,倒跟在終南山快活逍遙的日子十分相似。
不過他心中一直有些擔憂非非的安危,想要早日養好傷出谷。
約莫過了七八日,獨孤敗的傷勢基本復原。
他決定出谷。
險要的地形根本難不倒獨孤敗,他來到絕壁之下,後退數步,奮力前衝,人影如電,幾個大步,忽然腳下一點,平地拔高,耳畔風聲呼呼,竟然直直地躍出了百丈深谷。
這需要多驚人的體力!
這正是浩然一氣功的功勞,爆發力遠遠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獨孤敗將這種以浩然一氣功爲根本的自創步法稱爲“登天梯”。根據他的想法,煉製化境說不定真一蹬一躥就能上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