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德醒了, 和他同榻共枕的兩名妃子也醒了,三人幾乎同時睜開了眼睛。御帳裡原本只有三個人,他和兩名妃子, 此時變成了三個半人——黃門令駱泉的大半個身子, 已經探進帳來。
兩名小妃子發出兩聲驚呼, “嗖”一下子把身子縮在了錦被之下。
慕容德沒生氣, 來不及生氣了, 在開口斥責駱泉之前,他已聽到了窗外隱隱傳來的喊殺之聲。耳邊響起的,則是駱泉驚急交加到有些走腔變調的聲音, “陛下,大事不好了, 左衛將軍陳侃投了寇了, 現在已經打開城門, 引着太子,不是, 引着慕容長安來攻皇宮了。”
聞聽此言,慕容德像被針紮了後背,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坐了起來,胡亂地扯過兩條褻衣褻褲, 也不管是不是他的, 手忙腳亂地往身上套去。
兩名妃子既不聾, 也不傻, 聽了駱泉的話, 和外面越來越近的喊殺聲,也顧不得害羞了, 雙雙從被子裡鑽出來,各各地尋了衣服去穿。
馬馬虎虎地套上了褻衣褻褲,慕容德站起來,跨過睡在外側的一名妃子,下了地。駱泉一哈腰,從地上揀起慕容德的外袍,雙手提着衣領,“刷”地抖了一下,麻利地往慕容德身上套去。
套好後,慕容德自己又從地上揀了條某個妃子的緋色披紗,當作腰帶系在腰間,他的金鑲玉蟒帶不知撇哪兒去了。
慕容德穿衣服的時候,駱泉告訴他,如今皇城各門均已被重兵圍住,想要從宮門走脫,是萬萬不能的了。惟今之計,只有委屈他一下,從忘憂園的排水渠中爬出宮了。
忘憂園即是御花園,忘憂園中有一大二小,三個池子,大池名爲摩訶,兩個小池一名素心,一名忘機。
三個池子裡都有排水渠通向宮外。每年秋末,三個池子裡的水都要排除乾淨,來年春天再蓄新水。素心和忘機的排水渠小一些,過個小貓小狗倒是沒問題,過人則完全不行;摩訶的排水渠倒是足夠成年人爬着進出。
慕容德聽懂了駱泉的意思。
駱泉的意思就是讓他先從摩訶池的排水渠爬出宮去,然後再借着天黑,四處都亂哄哄的作爲掩護,混出乾安城去。
“好,好,就依卿言!”到這時,慕容德已經慌得六神無主,兼之對駱泉的無條件信任,知道對方對自己忠心耿耿,絕對不會出賣自己,所以對方說什麼,他想也不想地點頭稱是。
駱泉原是秦王府的管家,從慕容德十二歲那年有了自己的府邸開始,駱泉就在秦王府當差了。這些年他一直跟着慕容德身邊,盡職盡責,忠心不二。慕容德當了國主後,駱泉也由原來的秦王府管家,晉升爲了燕宮的黃門令。
見慕容德拔腿要走,壓根兒沒有帶她們一起走的意思,兩名尚未穿戴整齊的小妃子一齊撲上前去,一人扯住慕容德的一隻衣袖,死死攥住,慘聲泣求,“陛下,帶臣妾一起走吧。”
“滾開!”慕容德一聳肩,甩破爛兒一樣,輕輕巧巧地把兩個妃子甩倒在地,然後頭也不回地衝出門去。
駱泉緊隨其後也衝了出去。
慕容德覺得自己快要凍死了。無論春夏秋冬,三更天,永遠是一天之中溫度最低的時候,更別說,此時乃是初冬時分,正颳着不大不小的風,風裡還夾着不大不小的雪。
臨出寢宮前,駱泉不知從哪兒又給他弄了條絲綿披風。若是站住靜止不動,這披風還能起點保暖作用。問題是,他現在跑得將要平地起飛,而且又是逆風,披風非但起不到任何的保暖作用,反而向後拖着他,拽着他,減緩了他的逃命速度。
冷風夾着冷雪片撲面而來,凍出了他一身一臉的雞皮疙瘩。除了冷,慕容德還覺得累,兩條腿像灌了鉛,沉重得將要擡不起來,一顆心在腔子裡跳得又快又疼。
長期的縱慾無度,早把慕容德的身子掏騰空了,加之迷信方士,三五不時地,還要服上幾粒含鉛含汞的“仙丹”延年固本,他的身體就更糟糕了。平時就算坐着不動,還要暈一暈,眩一眩,更別說現在這般掙了命地飛奔。
可是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想活下去,最起碼地,就要先逃出皇宮。所以,再跑不動也不能停下來。
“陛下,再堅持下,馬上就到了。”駱泉在前面跑,聽到身後慕容德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也知道他累。累也沒辦法,他也累,可是不能停下來,多在宮裡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喪命的危險。
他和慕容德得乘着此時夜色正濃,趕緊走。
喊殺聲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傳來,不絕於耳,有的遠些,有的近些。
原本漆黑一片,寂靜一片的燕宮,這下既不黑了,也不靜了——各宮各院陸續地透出了明暗不一的光,那是人們把燈點了起來。燈亮後,便是宮門開啓的聲音,遠遠近近地吱呀響起,是那膽大的宮人內侍奉了主人之命,出來探看情況。
駱泉和慕容德連躲帶藏,避開所有的燈火,所有的耳目,像兩個夜行的賊,終於成功地摸進了忘憂園。
……
傲然端坐在白色的柔然駿馬之上,慕容麟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跪在馬前的慕容德。
乾安城是他爺爺慕容憲修建的,當年他爺爺修這城時,下了血本兒。一般城的城牆是用土築的,而乾安城的城牆,卻是用石頭砌的。
乾安城的四圍,有四座山,南邊雁楓山上的青石,色美質堅。慕容憲當年發動大批工匠,去雁楓山採石,再把採下的石頭運到乾安,打成一塊塊規格相當的方石。
乾安城的城牆,就是用這些方石砌的,比鐵打的,還要堅牢。若有寇賊來犯,到時只要把城門一關,吊橋一拉,城裡的糧食存足了,守個三年五載的不成問題。
除非你插了翅,長了膀兒,能飛進城裡,否則,縱使你是白起復生,王翦在世,也莫可奈何。
慕容麟既不是白起,也不是王翦,更何況,乾安城的城頭上,還吊着他的親姨。好在乾安城的守將陳侃是個識時務的,在他兵圍乾安城的第二天夜裡,陳侃派人夜縋出城,來和他談投降條件。
慕容麟接受了陳侃的條件。
於是,第二天夜裡,也就是今夜子時時分,按着二人頭天的約定,陳侃打開城門,放下吊橋,使得慕容麟兵不血刃地進了城。
進了城後,慕容麟直取皇宮。到達皇宮外,他分兵部署,命人守住皇宮各門,緊接着,他親率一隊人馬,攻打燕宮正門龍興門——他是燕國堂堂正正的太子,現在他回來了,他要堂堂正正地從皇宮的正門進去,去奪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龍興門很快被他率領的柔然兵,用一整根又圓又粗的大木頭撞開了,守衛皇宮的禁軍,跟外面的燕兵也沒什麼分別,在如狼似虎的柔然兵面前,這些禁軍完全不堪一擊,死的死,降的降。
慕容麟很快佔領了整個皇宮。
佔領皇宮後,一打聽,得知慕容德宿在乾元宮,他馬不停蹄地趕奔乾元宮,結果只在寢殿的角落裡,找到了兩名衣衫不整的小妃子。
兩名小妃子蹲着藏在寢殿的落地錦幄之後。眼見着一大羣手持鋼刀的外族士兵,殺色騰騰的衝進來,兩名小妃子嚇得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從兩名小妃子的口中,慕容麟得知了慕容德的逃跑路線,率領人馬追到了忘憂園,正看見慕容德笨手笨腳地要往摩訶池的排水渠裡鑽。
小腹一用力,一催胯*下坐騎,慕容麟胯*下的柔然寶馬,箭一樣躥了出去。馬躥出去的同時,慕容麟一伸手,摘下掛在馬鞍橋上的烏漆描金弓,又一伸手,從右腰的箭囊中抽出一隻鵰翎箭,扣在弦上。
扣住弓弦,單臂一較力,把弓拉到最滿,慕容麟微微眯眼,瞄準了慕容德的背影,一鬆弓弦。硃紅色的鵰翎箭,挾帶着呼嘯的風聲,和慕容麟滿腔的仇恨,直取慕容德的後心。
可惜,沒射中。
跟在慕容德身邊的那個人,在千鈞一髮之際,猛地撲到慕容德身前,替他擋下了這奪命一箭。
而慕容德在看到那人中箭之後,也不逃了,一屁股跌坐在摩訶池的爛泥裡,他傻愣愣地看着那人慢慢地倒在地上,摔倒在自己腳前。
慕容麟看見慕容德又呆呆地看了那人一會兒,然後一點一點地移動了目光,向自己這邊看來,最後把目光定在了自己的臉上,不再移開。
慕容德的目光直勾勾,空洞洞,像在看他,又像什麼也沒看。他看慕容麟,慕容麟也看他。
二人對視片刻,末了,慕容麟一催坐騎,來到了慕容德的面前。
慕容德被兩名士兵反剪了雙手,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全身上下,除了頭臉,全是黑乎乎溼澇澇的河泥,散發着一股子冰涼的黴爛味兒,整個人不住地打着哆嗦。
慕容麟垂下眼,冷冷地看着這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就是這個人,設計陷害了他;就是這個人,奪去了他外祖和陸氏一門千多人的性命;就是這個人,奪走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想到這兒,慕容麟跳下馬,上前一步,站在慕容德的面前,“皇兄,別來無恙。想不到吧,小弟還活着?”
慕容德耷拉着腦袋,一聲不吭,只是不住地打着哆嗦。
雪,下了一夜,直到現在也沒停,天與地失去了界限,變成了灰濛濛的一片,太陽也喪失了往日的光輝,慘白地吊在烏突突的天上。
慕容麟一身戎裝,外罩了一件黑色的絲綿斗篷。斗篷的領口處,鑲了一圈同色的貂毛。貂毛很長,一根根地向外扎撒着,襯得他膚白如玉,眉目如畫。
面無表情地盯着慕容德蓬亂的發頂看了片刻,慕容麟擡眼望向遠方,“都說天家無情,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一直以來,我希望我們慕容家可以是個例外,可以爲天下萬民,爲後世子孫立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好榜樣。”
說到此處,他笑了一下,“不過,事實證明,我錯了。那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稍微彎下點腰,慕容麟一擡手,用馬鞭挑起慕容德的下巴,讓他與自己對視了,“皇兄,就那麼想當國主?”
慕容德的臉,因爲寒冷,早已失了血色,白中透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慕容麟,他抖着嘴脣,惡狠狠地從牙縫裡擠出了回答,“是!”
慕容德的回答讓慕容麟輕輕眨了下眼,“爲了當上國主,哪怕陷害骨肉同胞,悖倫弒親也在所不惜,是嗎?”他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慕容德弒父,可是,他的直覺告訴他,他的父親絕非因疾而亡。
慕容德又從牙縫裡惡狠狠地送出了答案,“是!”
慕容麟兩腮一鼓,“一絲一毫也不曾後悔過?”
慕容德慘白着臉笑了一下,“不曾!”
“好,”慕容麟點點頭,“我且問你最後一事。”
說完這話,他沒有馬上發問,只是目光復雜地盯着慕容德看。他看慕容德,慕容德也神情淡漠地看着他,是個萬念俱灰,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阿璧,”過了一會兒,慕容麟聽見了自己略帶苦澀的聲音,“當年阿璧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
慕容德彷彿怔了一下,臉上隨即露出一個堪稱邪惡的笑容,“不甘心是嗎?”
慕容麟沒回答他,“是不是真的?”他又重複了一遍。
直到現在,他也不願相信,所以,他要再問一次。
雖然,他很怕再聽到和兩年前一模一樣的答案,可是不問,他又不甘心。
慕容德的笑容越來越大,和笑容一起變大的是他的笑聲。他仰起頭,對着鉛灰色的天空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慕容麟沒有打斷他的笑,單是冷眼看着等着,等他累得再也笑不出來,呼呼直喘了,這才淡淡發問,“笑完了?”
喘了一會兒,慕容德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笑完了。”
慕容麟盯着慕容德臉上一條條凍成冰屑的眼淚,“說吧,阿璧說的那些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慕容德一扯嘴角,“哼”地一笑。原本漠然無神的雙眼,猛地射出兩道兇光來,“當然是真的!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是有個位高望重的外祖,又是皇后親生的罷了!除此之外,你哪點比我強!阿璧爲什麼要喜歡你?我告訴你吧,從始至終,阿璧喜歡的人,一直是我慕容成德!她從來就沒喜歡過你,一天也沒有!”
慕容麟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手中的馬鞭,語聲淡淡,“那你喜歡她嗎?”
慕容德看向身旁,駱泉仰面朝天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睛半睜半閉着,嘴角處凝着一線細細的血跡。因爲時間久了,血,變成了黑色,和他蒼白的面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胸口處是一大灘凍結在衣服上的黑血,和一支鵰翎箭。
慕容德平靜地看着駱泉,死就死了吧。很快,他也要死了。正好,倆人在黃泉路上作個伴。不過,就算是死,他也不能讓慕容長安好受了。
想到這兒,慕容德重又看向慕容麟,憊懶一笑,“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
慕容麟表情不變,馬鞭握得愈發緊了,“她知道嗎?”
慕容德掃了一眼慕容麟握着馬鞭的手,慢條斯理道,“當然,阿璧從一開始就知道。怎麼樣,滿意了?”
慕容麟沒說話,只是兩腮隱隱一鼓。
見此,慕容德悠然一笑“傷心了吧?說完,他又仰起頭哈哈大笑,笑了幾聲後,猛然收聲,惡狠狠地盯住慕容麟,眼中射*出陰毒嫉恨的光,“告訴你,就算是被我利用,阿璧也心甘情願。你對她再好,她喜歡的人,也還是我慕容成德!天下的好事,哪能都讓你慕容長安一個人佔了,是吧?”
慕容麟冷冷地看着慕容德,半天無語,單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他毫無預兆地揚起馬鞭,朝慕容德很狠揮下。
鞭子夾帶着呼嘯的風聲,抽出了極爲清脆的一聲響,緊接着響起的,是慕容德的慘聲哀號。
又掃了慕容德一眼,慕容麟轉身回到坐騎前,一扳鞍,翻身上了坐騎,目視着前方下達了命令,“把他押到金墉城去。”
“遵命!”隨行的校衛一聲答應,越過慕容麟嚮慕容德走去。
“等一下!”校衛剛把慕容德扯起來,想要帶走,慕容麟又把他們叫住了。
“皇兄,”慕容麟高踞馬上,面容平靜地直視前方,“記得父皇在世時,時常教導我們,他說:‘天道無親,唯德是興’。可惜,你空有一個好名字,卻作盡了失德之事。”
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慕容麟淡聲道,“來世作個好人吧,帶走。”
說完,他一撥馬頭,決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