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色平靜地下了紫羅覆頂,四角垂蘇的朱輪馬車,慕容德一言不發地跨過秦王府的門檻。
慕容德是慕容攸的長子,在慕容攸所有的皇子中,除了慕容麟,數他最受慕容攸的青睞。更準確些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慕容攸曾經最喜歡他,甚至一度有意立他爲太子。不過,最終還是立了慕容麟,他只得了個秦王的封號。
及至兩腳完全邁進府門,結結實實地踩在了秦王府的地面上,慕容德的臉,也在瞬間變了模樣。
平靜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怒氣勃發。濃長的眉毛緊絞着,眉梢高高地挑着,兩眼寒光閃閃,棱角分明的雙脣,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如果不是頭上的遠遊冠壓着,他的頭髮能一根根地立起來。
見他氣色不善,王府裡的僕從侍婢們,整齊劃一地裝起了烏龜,一個個縮首含胸,大氣不出,生怕一不留神,惹禍上身。
一路風捲殘雲地刮回房中,慕容德一撩袍子後襟,一屁股坐在了烏漆小榻上。
榻上,放了張烏木小几,方形的,沒花沒紋,瞅着挺樸素。擡起一條胳膊橫撂在小几上,慕容德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兩隻眼睛陰森森,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眼中,寒光閃爍。
沉默良久,他猛地一拍小几。
“慕容麟,”咬牙切齒地從牙縫中擠出這三個字,他“啪”的一聲,又是一拍,“慕容麟!”
今天,他的臉丟大發了。
事情是這樣的,近幾年來,燕國西邊的邊境頗不太平,鄰國趙國不斷生事,滋擾邊境。上個月,趙兵公然越界,侵入燕境,燒殺奸掠。當地百姓叫苦不迭,當地刺史連忙上表,請求朝廷派兵,保境安民。
慕容攸將表文出示羣臣,讓大家說說如何是好?若是一般小國,他不會猶豫不決,早就下令發兵,但問題是,趙國不是一般的小國。與燕國接壤的幾個國家裡,頂數趙國實力最強,兵強馬壯,君臣上下個個如狼似虎,很是不好惹。
朝臣中,有主戰的,有主和的。主戰主和的各佔了一半,雙方勢均力敵,爭執不下。因此,散朝以後,慕容攸把幾個心腹重臣,還有最受自己器重的兩個兒子,大兒子慕容德和三兒子慕容麟,留了下來,再小範圍商議商議。
慕容德率先發言,他主和。理由是,前幾年,燕國大部分地區都遭了災,有的地方是旱災,有的地方是水災,而且不論水災還是旱災,一災就是好幾年,致使燕國國力驟降。
經過幾年的休養生息,現如今,好容易才恢復到和以前差不多的水平,此時和趙國開戰,弄不好,幾年休養生息的成果,極有可能毀於一旦。
他認爲,當務之急不是攘外,而是安內。好好地休養生息,全力發展農桑恢復國力,纔是第一要務。至於趙國,等國力完全恢復了再說不遲。在這之前,和爲貴。
趙國不是入境劫掠嗎?好說,不用他來搶,燕國可以每年主動送他點東西,絹帛金銀也好,珠玉玩好也罷。總之,先把它穩住了,等到國力完全恢復了,再和它一決高下不遲。
慕容德的提議,得到了司空和御史大夫的贊同。司徒、太尉和大司馬沒吱聲。慕容攸也沒表態,沉吟片刻後,他讓慕容麟談談自己的看法。
慕容麟表達了與慕容德截然相反的看法。他的觀點是,休息生息固然重要,但守土更爲重要。以着趙國君臣的秉性來看,就算他們收了燕國的財物,也未會與燕國修好。
對於外寇,若只是一味地畏縮退讓,無異於姑息養奸,只會讓對方覺得燕國無人,軟弱可欺,而愈加驕橫。其它國家見了,也難免有樣學樣,到時,燕國又當如何自處?
依他所見,以財帛換安定,非但換不來真正的安定,反而極有可能造成百姓困窮,府庫殫竭,不啻飲鴆止渴。當下,燕國國力雖不及全盛時期,然而還是有能力對抗趙國的。他願意親率士卒前往燕趙邊境,蕩平寇患,爲國分憂。
在慕容麟發表上述言論時,慕容攸不住點頭。司徒、太尉、大司馬的表情,跟慕容攸差不多。等慕容麟說完了,慕容攸又讓幾個心腹重臣也發表下看法。
幾個臣子侃侃而談,慕容德不動聲色地聽着。末了,他聽明白了。司空和御史大夫是自己這邊的,司徒、太尉、大司馬,這三個老東西跟慕容麟是一夥的。
雖然,三個老東西沒直接不贊同他的觀點,但話裡話外就是那麼個意思。他又不傻,這點意思還聽不出來,可真是白活了。慕容德很不舒服,然而只是在心裡默默地不舒服,臉上一點沒帶出來,依舊是個風雨不興的淡定模樣。
有怨有恨,有不滿,回到府裡關上門,想怎麼發泄就怎麼發泄。當着父親的面,他須得穩住了,不能失了儀止。
連他在內,父親一共有八個兒子。
二弟慕容泰,三歲時得腸絞殺疼死了。四弟慕容康,六歲時高熱不退,燒成了傻子。六弟慕容華,十歲時騎馬從馬上掉下來,跌死了。七弟慕容勇,也是幼時生病,夭亡了。八弟慕容昭,生下來就是個瘸子,外加嚴重結巴。
一圈數下來,活到現在,還全須全羽,心智正常,外觀正常的,也就是他,慕容麟和五弟慕容超三人而已。
雖說,五弟也是個人才,不次他和慕容麟。可惜出身微賤,根本無法與他和慕容麟相提並論。再說,從小父親就不喜歡他。
目光陰森地直視着前方,慕容德把牙咬了又咬——他曾經是慕容攸最爲喜愛的皇子。
他的母親裴貴嬪,曾是父親最爲寵愛的妃子。愛烏及烏,連帶着,他也成了父親最心愛的兒子。那時,父親還沒立儲君,他和慕容麟都是儲君的大熱人選。當然,慕容麟的勝算更大些,因爲他是嫡出,他的母親是中宮皇后。
這也是慕容德最不服氣的地方。
如果不是母家比不上慕容麟,如果不是母親死得不是時候,興許,當太子的人就不是慕容麟,而是他。母親很是不會死,早不死,晚不死,偏趕在父親搖擺不定的時候死。她一死,父親登時就不搖擺了,很快就把慕容麟立爲儲君。
由着慕容麟,慕容德想到了楊歡。本來,他想借着楊歡,來一場和*平*演*變,讓父親意識到,選擇慕容麟當儲君,是多麼大的錯誤,慕容麟是多麼的不配作東宮之主。
可是……他一眯眼,據他安插在東宮的眼線彙報,最近東宮的情形不大對勁。難道……他一皺眉。
夜色降臨,慕容德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的時間,認真細緻地吃了頓豐盛可口的晚飯。吃過晚飯,他帶着兩名侍女上了睡榻。
慕容德的寢室,和秦王府中的其它地方一樣,非常簡樸。房中,除了一把掛在榻邊的寶劍,再無任何裝飾。榻是普通的漆榻,既沒描金,也沒嵌鈿。榻上的幔帳,他的被褥,用的也是最普通的青布。
不是他天性儉樸,只因爲父親喜歡。只要是父親喜歡的,他就投其所好。這也是爲什麼他秦王府至今沒有一個姬妾的原因。
原來,他有個王妃,幾年前,難產死了。自此以後,爲了給父親留下一個不近女色的好印像,他沒有再娶。反正府裡有得是侍女,反正侍女和王妃的用法一樣,先湊和着用吧。
月光透過淡黃色的窗紙,滲進慕容德的寢室,灑在哪裡,都是一片朦朧的淒涼。月光淒涼,慕容德的睡榻上,可是熱火朝天,春光無限。
許久之後。慕容德沉重地一翻身,翻成了個仰面朝天的姿勢。呼呼的喘息間,兩名侍女小蟲子似的,一前一後,四腳着地的蠕動到榻尾,靜悄悄地並排跪好。
過了一會兒,黑暗中,響起了一聲類似嘆息的長長呼氣聲,緊接着響起的,是慕容德微啞的聲音,“滾出去。”
兩名小侍女蚊子哼似地齊應一聲,撩開帳簾,一前一後地下了榻,悄無聲息地滾了。
窗外,風嗚嗚地颳得淒厲,大概明天,或者待會兒,又會下雪了吧。
意識越來越混沌。
阿璧,你最好別讓表哥失望,不然——
完全沉進夢鄉之前,慕容德淡漠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