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郊外的官道上, 疾馳了一個多時辰後,停了下來。慕容麟先下了車,然後, 一回身, 把楊歡也扶了下來。於是, 一條細長的河, 和一片蒼蒼的蘆葦, 突出其來地,撲進了楊歡的眼中。
河道長長的,蜿蜒着伸向遠方, 不見盡頭,河面上有幾塊小洲。小洲和河的兩岸, 密密麻麻地, 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蘆葦。
出城時, 天還很晴,豔陽高照, 這會兒,卻已變成了個陰雲密佈的光景。除了陰雲密佈,還有越刮越大的風。
風中,白頭綠身的蘆葦左搖右擺,沙沙作響, 河水泛着灰白的光, 一波波涌向岸邊。河中有十數只野鳥, 看不清是野鴨, 還是別的水禽, 成雙成對,隨着涌動的河水, 起起伏伏,不時發出幾聲鳴叫。
並肩和楊歡站在岸邊,慕容麟望着河中小洲上的蘆葦,低聲道,“姚葭,搖曳的蒹葭,如何?朕取的名字,還不錯吧?”
楊歡一怔,隨即會意,慕容麟是在說,他給自己取的新名字。
搖曳的蒹葭……
她望着風中搖搖擺擺的蘆葦,脣邊泛起一絲帶着苦意的笑,“是,很美。”再美,她也還是想用自己的真名,畢竟,那是父親給她取的。父親再缺德,也是生她養她的人。
慕容麟沒再說話,移動目光,望向河中成雙成對的水鳥。
過了一會兒,風中再次響起了他平靜的聲音,“那根簪子,讓朕想起了這裡。這裡沒有鴛鴦,不過有很多蘆葦和水鳥,看上去,跟鴛鴦也差不多。”
說完這句話,二人彷彿心有靈犀,都沒再說話,只是並肩而立,一起吹着風看蘆葦,一起在風中聽河水聲,鳥叫聲,直到天急速地黑下來,豆大的雨點,“劈啪”地打在二人身上。
二人到達此地時,已是傍晚,幾乎眨眼之間,傍晚爲暗夜取代。
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大,不大功會,已呈瓢潑之勢。
慕容麟拉着楊歡的手,急急奔回車上。一邊擡手用衣袖擦拭臉上的雨水,慕容麟一邊下令,“回宮!”
隔着一層薄薄的廂板,很快傳來御者響亮的迴應,緊接着是御者的吆喝聲,和一聲清脆的鞭響。
鞭響過後,車廂一晃,車子動了起來。
從這片蘆葦盪到乾安城,大約能有一百五十多裡地。來時,因爲路況好,所以,只用了一個多時辰。而此時,大雨滂沱,道路變得異常泥濘,加之天黑,御者怕翻車,不敢讓馬跑得太快,所以,車速比來時,要慢了許多。
車廂外,風大雨急,漆黑一片。
車廂裡,楊歡和慕容麟相對而坐,默然無語。車廂的頂篷中央,懸着盞氣死風燈。
此情此景,讓楊歡想起了幾年前的一個傍晚,也是差不多的時辰,差不多的天氣,也是坐着馬車,往乾安城趕。只不過,那時坐在對面之人,是慕容德。
她垂着頭,虛虛地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腦中,慕容德拿着慕容麟寫給她的休書,嘿然壞笑。腦中的畫面,讓她不覺揪緊了膝上的衣料。
正自胡思亂想間,冷不防地,車廂裡響起了慕容麟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聽不出情緒,“喜歡青川蕩嗎?”
楊歡一怔擡頭,“嗯?”
慕容麟看了她一眼,隨即移開了目光,“方纔那片葦蕩。”
楊歡垂下頭,“喜歡。”
慕容麟又說了一句,“熙熙樓的丁香餛飩不錯。”出城前,他們曾在熙熙樓就餐。
楊歡有點跟不上慕容麟的思路,“是,挺好吃的。”
慕容麟以拳捂嘴,清了下喉嚨,“得了空,可以再去。”
楊歡掃了他一眼,沒吱聲。
等了一會兒,因爲沒聽到楊歡的迴應,慕容麟擡眼望向楊歡,“怎麼,不願意?”
楊歡飛快地看了慕容麟一眼,“但憑陛下作主。”
這回輪到慕容麟不出聲了。
過了一會兒,才又聽到他的聲音,“如果喜歡,下次,我們可以在青川蕩多呆一會兒。”
聽到這句話,楊歡的手,漸漸收緊,掌中的裙料,越揪越多。她不是呆子,怎會感受不到慕容麟對她的好?
雖然,慕容麟和自己說話時,聲音和表情不見半點親熱,可是,他的言行,無時無刻不在泄露着他真實情感——他依然在意自己。
若不在意,他不會買那許多絲線;若不在意,他不會買那許多香料;若不在意,他不會命人驅車一百多裡,只爲讓她對自己的新名字,能有個形像的認知。
他還像當年一樣地在意她,一樣地想方設法,要給她些意外之喜,當年是胖寶,現在,是青川蕩的蘆葦和水鳥。
可是,過去就像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面對着兩千多條人命,愛,要從何談起?所以,對於慕容麟的提議,她不知如何作答。
就在楊歡思忖着如何作答之際,變像突生。先是一聲馬嘶傳來,緊接着,馬車猛地一頓,御者的慘叫,隨之響起。
楊歡的驚呼,差不多和御者的慘叫同時響起。身子一歪,她向一旁栽去。幸好,慕容麟手疾眼快,抓住她的胳膊,她纔沒有仆倒。
兩手分別攥住楊歡的兩條胳膊,慕容麟語速很快地囑咐道,“呆在車裡別出來!”他的眼睛,在車中氣死風燈的映照下,顯得特別深邃明亮,“千萬別出來!”
楊歡望着他的眼睛,低聲保證,“知道了。”
得到保證後,慕容麟鬆開了楊歡,一擡手,滅掉了頭頂的氣死風燈。車廂,眨眼黑了下來。
黑暗中,慕容麟又看了楊歡一眼,然後,從腰間抻出一把軟劍,一推車門,跳了下去,隨即一個利落轉身,把車門緊緊關上。
隨着車門的閉合,車廂裡陷入了全然的黑暗。眼睛完全失去了作用,只能用耳朵去聽。楊歡的耳中,“嘩嘩啦啦”的雨聲,兵刃相接聲,不時響起的慘叫聲,混在一起,攪成了一鍋亂粥。
她坐在車裡一動不動。身體和心臟,勻速地打着哆嗦。她很怕,不是爲自己的處境害怕,而是怕慕容麟會有閃失。
黑暗中,她眨了下眼,虛茫地望着根本什麼也看不見的前方,喃喃低語,“殿下,你不要有事。阿璧還想和你再去熙熙樓,再去看青川蕩的野鴨子。”
低喃出這些話時,她的嗓子又酸又哽,酸哽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從中午出宮到現在,她的心裡眼裡,總像是拱動着一股子酸氣。這股子酸氣拱得她,時刻想要落淚。
當着慕容麟的面,她強忍着,而現在,車廂裡只剩她一個人了。終於,她的眼淚,像決堤的江水,崩潰而下。
刺客大約能有十人左右。好在,慕容麟也並非單車獨行,他和楊歡的坐車後面,還跟着一輛馬車和四匹馬。
馬上有四名便裝禁軍,車裡也坐着四名禁軍,外帶着一名御車的禁軍,再加上他自己,正好也是十個人。
刺客是清一色的夜行服打扮,黑巾包頭,黑巾蒙面,黑靴黑衣,全身上下,只露出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來。每人手裡,各持了一把雪亮的鋼刀。
慕容麟連同九名禁軍,與這十名刺客展開了撕殺。
刺客們個個身手不凡,出手狠厲,慕容麟這邊也不是吃素的,不說慕容麟自幼受過高人教導,單說這九名禁軍,全都是禁軍之中,選了又選,拔了又拔的高手。
交手之始,慕容麟想,這些刺客極有可能是鬱律派來的,不過轉念又一想,他又覺得不大可能。上次走時,鬱律曾說過,不會再來糾纏楊歡。他既說過,就一定會信守承諾。雖然,慕容麟不大喜歡鬱律,不過,他相信鬱律不會食言。
如果不是鬱律,又是誰呢?
就在慕容麟對刺客的來歷大加猜想之時,一名刺客和禁軍打鬥到了楊歡所在的馬車前。禁軍背對着拉車的馬,緊貼着馬身與刺客搏殺。
刺客一揚手中鋼刀,狠狠劈下,禁軍向旁一閃,結果,這一刀,結結實實地砍在了馬背上。馬吃痛不住,當即一揚前蹄,“唏溜溜”一聲暴叫,發了瘋地向前衝去,眨眼工夫,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