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 慕容麟是打算御駕親征的,他對自己很有信心。從小,他學兵書, 習戰策, 不敢說自己是李牧王翦在世, 打敗鬱律應該沒問題。畢竟, 他曾打敗過西域五國聯軍!
那時, 連鬱律都得聽他調遣,都對他的戰略戰術,讚不絕口。他堅信, 只要他親自出馬,把鬱律趕回柔然, 不在話下。只是, 他剛在朝堂上說出自己的打算, 立即遭到了衆多朝臣的強烈反對。
司空張集進言道,“陛下乃一國之君, 理當坐鎮朝中,不應輕動。”待中任彪深表贊同,“張大人所言極是,想那柔然,虎狼之師, 兇暴殘忍, 陛下乃一國之主, 身系萬民福祉, 萬萬不可輕冒不測。”
這二人發完言後, 一堆大臣紛紛附和,表示二人言之有理。
慕容麟皺着眉頭聽着, 除了表示不贊同慕容麟親征的,中間還夾着幾個主動請纓的。慕容麟看着那幾個主動請纓的,沒言語。這幾個人的本領,還不如張琰,張琰都不是鬱律的對手,他們幾個去了,也是白給。
說來說去,放眼整個朝堂,除他之外,就只有一人,絕對可將鬱律趕出燕境,趕回柔然,想到這兒,慕容麟把目光投向了右班的首席。
燕廷的規矩,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右班的首席空前,如果不空,站在那裡的,該是齊王慕容超,他的五弟。
五弟是個有本事的,而且,還不是一般有本事,評心而論,五弟的本事不次於他。若是讓他出馬禦敵,定能馬到成功,只是——
慕容麟在心裡嘆了口氣,要不怎麼說今年不順呢。
上元節的第二天,慕容超沒有來上朝,而是派了齊王府的一名內侍來跟他告假。
原來,上元節慶宴散後,在回府路上,慕容超也不知怎麼,忽然來了興致,打馬在御街上一路狂飆。飆到最後,他胯*下的寶馬良駒,實在受不了他左一鞭右一鞭的抽打,一蹶子就把他尥下背去。
慕容超當場折了一條腿。
傷筋動骨一百天,一時半會兒地,慕容超是不能來上朝了。從上元節到現在,也就兩個多月,若要完全恢復,且得再有一個月。
所以,慕容麟嘆氣,他總不能讓慕容超,拖着傷腿去禦敵。
他不想讓慕容超帶傷出征,可沒想到慕容超自己想去。
當天下午,慕容超拖着傷腿,一瘸一拐地,走進了乾元宮的偏殿,跟慕容麟說,自己想去華州。
對於慕容超的主動請纓,慕容麟在高興的同時,不免又有點擔心,“可是,阿遠你的腿,還沒好利索。”
慕容超對自己的傷,倒是看得很開,“不礙事,”他微笑着對慕容麟說,“不影響騎馬。再說,臣弟領兵打仗,用的是腦子和手,又不是腿。”
慕容麟微皺着眉頭,看他的腿,沒說話,還是有些不忍。
見慕容麟不說話,慕容超有些着急,“陛下,讓臣弟去吧,臣弟的腿,真的不礙事。”
慕容麟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朕,當真於心不忍。”
慕容超對他一躬身,一抱拳,“外寇入侵,臣弟身爲武人,理當卻寇安民,爲國盡忠,爲陛下分憂,這是臣弟的本份。還請陛下速頒旨意,准許臣弟前往華州拒敵。”
慕容麟見慕容超態度堅決,而朝中,又確實無人能出其右,於是,他含着點歉意,又帶着點喜悅,頒下旨意,授慕容超爲“討虜大都督”,給其步兵三萬,騎兵兩萬,往定華州。
得到拜命的第二天,慕容超便率領這五萬兵馬,浩浩蕩蕩地,去華州會鬱律了。
從京城到華州,正常速度,起碼要走上八*九日,慕容超一行曉行夜宿,只用了六天的時間,便趕到了華州。
他到的相當是時候,若是他再晚到幾個時辰,華州很有可能就失守了。可是,就是那麼寸,不早不晚,在華州要破不破之時,他到了。
慕容超一到,情勢當即發生了逆轉。
在慕容超到來之前,柔然人已經日夜不停地,連攻了兩天,再兇悍的人,也是血肉之驅。兩晝夜地不休不歇,華州城裡的人受不了,華州城下的柔然人,一樣,也受不了。
慕容超帶來的三萬步兵裡,有三千名弓箭手。這些弓箭手,都是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的神射手。
由於長途跋涉,士兵們的體力消耗不小,故此,慕容超決定以逸代勞,從這三千名弓箭手中,選出四百名最拔尖的,一百人一組,命令他們站在華州城上,彎弓開射。一組射完了,退後一步,再換另一組,如此往復輪迴。
除了弓箭手,慕容超還帶來了多部投石機,他命人將投石機,也搬上了城樓。
弓箭射近處,投石機砸遠處。
除了弓箭手和投石機,慕容超又在城樓的每個垛口後,重新布了兵——從京城帶來的兵。京城裡的兵,雖是遠路而來,然而個個心裡憋着一股勁,鬥志很足,不像華州的兵,從精神到身體,全都累透了。
就算有柔然兵,僥倖躲過投石機,躲過箭雨,順着攻城梯,爬上城牆,也在一露頭的時候,被垛口後的燕兵,一刀劈個萬朵桃花開。又攻了一個時辰左右,柔然人實在扛不住了,主動地偃旗息鼓,撤了。
慕容超也沒讓人追,正好乘此時機,讓大家好好休息休息,他帶來的兵需要休息,華州的殘兵敗將,更需要休息。
他本人也需要休息,六天來,沒日沒夜的急行軍,不斷地磕馬前行,上馬下馬,本未痊癒的腿,經過這幾日的折騰,病情又反覆了,斷骨處疼痛難當不說,整條腿又腫又脹,不敢打彎,人也一直在發熱。
好在,他年輕,身強力壯,死不了,也熬得住。再加上,刻意地掩飾,除了他的心腹戰將耿忠和隨軍醫官,再無第三人知曉內情。
慕容超暫時住進了前任華州刺史的府邸。
幾天前亡故的老刺史,家眷都在老家,此處只有老刺史一人居住,老刺史一歸西,這裡也就空了。
慕容超到達達華州時,是日正時分,擊退柔然兵,是在未時。酉時時分,探子來報,柔然人在華州城外五里處,安了營,紮了寨。
聽完報告,慕容超沉着臉,一揮手,探子一躬身,出去了。
探子剛一出去,慕容超就變了臉色,一張世間難尋的俊臉,頃刻間,揪成了一團。兩隻手使勁按在傷腿上,慕容超疼得兩眼發黑。
耿忠一直寸步不離地,跟在慕容超左右,隨時等候差遣。此時一見慕容超如此形容,心裡又急又疼,連忙出門叫來醫官。
醫官也沒有好辦法,只是按着先前的方法,又給慕容超吃了些止疼藥丸,爾後,在幾處具有止疼功效的穴位上,又紮了幾針。
在針藥的雙重作用下,慕容超感覺好受了些,不像剛纔那般疼痛難忍了,然而,還是很疼。不但疼,還脹,還沉,還不聽使喚。
施完針,醫官躬身告退而去。
直條條地躺在睡榻之上,慕容超閉着眼睛,有氣無力地吩咐耿忠出去佈防——柔然人打了敗仗,必不甘心,所以,今晚一定要格外小心,提防柔然人前來偷襲。
耿忠一抱腕,領命而去。
這回房中,徹徹底底地只剩慕容超一個人了。
醫官和耿忠在時,他一直忍耐着,此時,房中只剩他一人,他終於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擡手撫上前胸,指上用了點力氣按了按,觸到一點堅硬——幾層衣料下,是楊歡送他的護身符,很多年前送的,那時,他還只是名五歲的稚童,楊歡和他同歲。
當年,他受了欺負,一個人,躲在忘憂園的假山洞裡,偷偷掉淚。楊歡發現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塊小小的汗巾子,認真給他擦眼淚,細聲細氣地安慰他。
慕容超閉着眼睛,忍着疼,腦子裡,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小女孩五官如畫,雪白的皮膚吹彈可破,一身退紅色的紗衣紗裙,蹲擠在狹小陰暗的假山洞裡。
她對面,是個年齡和她相仿的小男孩。小男孩長得也非常好看,年紀雖不大,但已不難看出,長大定然俊美非凡。只是小男孩一邊的眉毛上,帶着傷,傷口還在不斷地往外滲着血珠。
小男孩一臉委屈,不斷地撲閃着睫毛濃長的眼,豆大的淚珠子,在他的撲閃間,不斷地滾出眼眶。於是,小女孩就不停地用汗巾子,給他擦眼淚,擦血珠。一遍又一遍,擦得細緻又輕柔。邊擦,還邊稚聲稚氣地勸解他。
“阿遠,別哭了,你是男孩子,要堅強。他們不和你玩,我和你玩。別哭了,明天我帶如意糕給你吃,可好吃了,只有我娘會做,宮裡都吃不到……”
畫面一轉,小女孩用汗巾子包了幾塊糕餅,遞給小男孩,地點還是前一天的假山山洞。小男孩接過汗巾,輕輕分開,汗巾裡,赫然露出幾塊彩色的,花形糕餅。
“吃這塊吧。”小女孩用手一指其中一塊粉色的糕餅。
小男孩依言拿起那塊糕餅,咬了一口,牙齒隨及被藏在糕餅中的硬物硌了一下。有些困惑地看向小女孩,他發現小女孩,正捂着嘴,哧哧地笑,笑得眉眼彎彎,可愛極了。
莫名其妙地把糕餅從口中退出,小男孩定睛細看,發現咬破的糕餅裡,露出一點紅色的絲線。伸手扯住那點絲線,最終,他從糕餅裡,扯出了一塊被雕成鳳凰形狀的血玉掛墜。
“這是去年我生辰時,我外祖送我的。他說帶上這塊玉,就能保佑我出入平安,不受邪穢侵害。我一直帶着它,很靈的。現在,我把它送給你,讓它像保護我一樣,也保護你出入平安,不受邪穢侵害。”小女孩告訴小男孩。
小男孩想要,又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把掛墜遞還給小女孩,“這是你外祖送給你的,我不能要。”
小女孩從小男孩手中接過掛墜,抻開掛繩,不由分說地,把掛墜往小男孩脖子上套,“你帶着吧。我還有別的呢,也很靈,一樣也能保佑我。”
一邊套,小女孩一邊囑咐小男孩,“輕意別摘下來,洗澡也別摘下來。要一直帶。一直帶,才靈。”
小男孩認真地點了點頭,莊重保證,“我不摘,一輩子都不摘。”說到這兒,小男孩有點扭捏,英俊的小臉上,升起了兩朵淡淡的紅雲,那個……”
“什麼?”小女孩好奇地盯着他。
“謝謝。”說完,小男孩的臉更紅了。
男孩女孩隱去。
“阿璧。”慕容超低低喚了一聲楊歡的小名,五指成爪,緩緩收攏,最後,將衣料,和衣料下那點堅硬,一併緊緊抓在掌中。
楊歡被沒入掖庭,他暗中託人,三五不時地,給她送些東西。深知掖庭勞苦,又值嚴冬,他選了對她最有用的牛肉粉,紅參片和貂油膏。
牛肉粉,是最好的牛犍子肉製成;紅參片,是長白山的百年老參精炮的;至於貂油膏,他怕摻了香料,引人注意,特地吩咐親信,在採辦時,讓制膏人不要在膏中,添加任何香料。
除夕夜宴,聽到蒹葭宮着火的一剎那,他差點沒能控制住自己,也像慕容麟那般,直衝出去。可是,他不能。用了最大的剋制力,他讓自己,神色自若地坐在座位上。只是縮在衣袖裡的雙拳,已攥到渾身微微發抖。
上元夜宴,看到楊歡猝然仆倒於地,他無比心驚;看到鬱律扶起楊歡,問慕容麟討要楊歡,他無比憤怒。可是,他依然什麼都不能作,依然只能把雙拳藏在袖下,默默激動,依然還要作出雲淡風清的模樣。
夜宴散後,他拋下親兵衛隊,一個人,發了瘋似地,在御街上,打馬狂奔,發泄心中怒氣。
慕容超握着那點堅硬,對千里之外的楊歡,無聲傾訴。
阿璧,你放心,我一定會打敗他。不爲黎民,不爲社稷,不爲慕容長安,不爲任何人,任何原因,只是爲了你。我知道,你不想離開燕國。而我,也不想讓你離開燕國。所以,我會爲了你,打贏這場戰爭。誰都不爲,什麼都不爲,就只是爲了你。
帶着對楊歡強烈的思念,慕容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夜無事。
第二日巳時時分,華州城下,鬱律帶着大隊人馬,討敵罵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