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超奪得國主之位後, 並沒有馬上改元,因爲前任國主慕容麟還活着,爲了表示對前任國主的尊重, 對兄弟情的珍視, 他在繼位後的第二年, 方纔改元, 年號大化。
大化三年秋, 慕容麟率領二十萬柔然大軍,來討慕容超。討伐之前,他先發了道檄文, 傳示天下。
檄文中,他告知天下四方, 他纔是貨真價實的慕容麟, 乾安城裡的慕容麟, 是慕容超找人假冒的。當年傳位給慕容超,並非他的本意, 乃是不得已而爲之——慕容超給他下了毒,沒有慕容超的獨門解藥,他活不了。他不想死,不是怕死,而是活下來, 纔有撥亂反正的希望。
三年前, 他的妹丈, 柔然的鬱律王子把他救到了柔然。在一位柔然高僧的全力救治下, 三年後, 他終於散盡體內毒素,他的妹丈又慷慨地借給他二十萬大軍, 助他撥亂反正,討伐亂臣賊子慕容超。
現在,他向天下宣佈,得慕容超頭顱者,封五千戶侯,賞錢五千萬。慕容超的臣子有投誠者,一概不予追究,並且還有厚賞,說話算話。而那些見了檄文,依然執迷不悟,甘心附逆的,格殺勿論。
檄文一發,天下譁然。
不久,慕容超也發了一道檄文,曉諭四方。他在檄文裡說,不錯,他是奪了慕容麟的國主之位,不過,不是無緣無故奪的。慕容麟的母親,也就是肅明皇后陸氏,當年,以極其殘忍的手段,殺害了他的親生母親。母債子償,他找陸後的親兒子慕容麟討債,有錯嗎?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給母親報仇,有錯嗎?
摸着良心想一想,他當*政這三年多來,有沒有收過苛捐雜稅?有沒有大興宮室濫用民力?有沒有花天酒地奢侈鋪張?這三年來,他減免了多少稅賦?賑濟了多少窮苦百姓?表彰了多少節義之士?招納了多少各方賢能?又立了多少學校?補了多少廟宇?獎勵了多少勤於農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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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摸着良心問問自己,他慕容超是無道的昏君嗎?他慕容超的治國能力,比不得前任國主慕容麟嗎?他慕容超不值得追隨,不值得擁戴嗎?
在檄文的最後,慕容超強硬表態:他不後悔奪了慕容麟的國主之位,如果一切重來,他還會再奪一次。不然,將來有一天,到了地下,他將無顏面對冤死的母親。慕容麟要來,儘管來,他奉陪到底,絕不讓出國主之位。
兩篇檄文發出後,從廟堂到民間,一時間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覺得慕容麟佔理,有人覺得慕容超可憐。
還有一些人,在以手捫心之後,暗地裡,對慕容超的言辭深表認同,覺得慕容超說得很有道理。的確,慕容超當政這幾年,克勤克儉,給燕國老百姓幹了不少好事,老百姓看到了,也感受到了。
誠然,前任國主是個有道的賢君,可是,現任國主也不差。要是自己處在現任國主的位置上,興許也會這麼幹。母仇不報,枉爲人子。前任國主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攤上個不積陰德的娘吧。
還有一些市井無賴之徒,吃飽了沒事幹,躺在榻上,望着房樑作白日夢,夢想着自己能取到現任國主的首級,去前任國主那兒換取功名利祿。只可惜,想來想去,最後只能化作一聲嘆息——別說現任國主的首級了,憑着他們的身份,就連現任國主的毛,都見不着一根兒。
他們見不着慕容超,自然有能見着慕容超的,這些人,面對着兩份檄文,各自也都動開了腦筋。
一些人,思前想後,決定還是跟着慕容超幹。一些人,思前想後,決定先裝裝病,請一段時間的病假,躲在家裡觀望觀望再說。還有幾個特別忠於慕容麟的大臣,在得知真相後,喬妝改扮,拉家帶口地投奔慕容麟去了。
尚書僕射諸葛瑋,某天早朝時,於朝堂之上,當衆指斥慕容超,斥他不該奪了慕容麟的國主之位。他勸慕容超迷途知返,馬上發佈罪己詔,求得慕容麟和天下人的諒解,然後再肉袒負薪,把慕容麟迎回乾安。
諸葛瑋在朝堂上慷恨陳詞之時,慕容超坐在丹墀上,既沒發火,也沒打斷他,就只是一動不動,容色平靜地聽着。瘦削的臉上,除了深深的憔悴,再無其它表情。
及至諸葛瑋說完了,慕容超平心靜氣地召來廷尉,平心靜氣地讓廷尉送諸葛瑋回家。廷尉把諸葛瑋押下朝堂前,慕容超告訴諸葛瑋,這段時間,就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先不用上朝了。待廷尉把諸葛瑋帶走後,慕容超掃視羣臣,“卿等還有何高見?不妨乘此時機,一併說出來,讓朕聽聽。”
丹墀之下,大臣們一個個鼻觀口,口觀心,鴉雀無聲。偌大的朝堂,一時靜若無人。
慕容超等了一會兒,“沒有嗎?”他緩緩一眨眼,“散朝。”
聞聽此言,大臣們一個個如釋重負,儘量不顯山不露水地,以着最快的速度遁了。
大臣們散去後,慕容超在朝堂上,獨自又坐了一會兒。直着眼望着空無一人的朝堂,他的心,也像這朝堂一樣,空蕩蕩的。除了累,再無其它。
他真是累極了。
國事讓他累,感情讓他累,身體也讓他累。
操勞國事,乃是爲君者的本份,他不抱怨。感情上的累,是他自找的,他也不抱怨。惟有身體上的累,讓他招架不住,也接受不了。
不出意外的話,他活不了多久了。
三年前,他的肚腹開始不時隱痛。起初,他沒當回事,太醫也沒能查出個子午卯有來。慢慢的,疼痛加劇,他也漸漸消瘦。後來,一名太醫沉吟着告訴他,他極有可能是得了腸癆。
一聽“腸癆”二字,彷彿一道霹靂迎頭劈下,劈得他呆若木雞。
腸癆?那不是不治之症?
怎麼可能,他纔多大?
他還有很多治國理念沒有實施,他還有很多心願未了,他還想多陪阿璧幾年,怎麼能得腸癆?難道,這是老天給他的懲罰,懲罰他奪了慕容麟的國主之位?
事後,他另召了幾名太醫再診。結果,那幾名太醫也說是腸癆。他絕望了。
短暫的絕望後,他強打精神,告訴自己不能就這麼放棄了。他讓太醫們給他開藥,丸散膏丹湯,不拘形式。只要對他身體,對這個病有好處,或疑似有好處的,就開。開了,他就吃。他還年輕,他還沒活夠。
三年來,各式各樣的藥,他吃了無數,然而病情卻是一天沉過一天。近來,若是無阿芙蓉丹頂着,他怕是早就疼死了。他明白,自己這是快要不行了。
除了幾名太醫,沒人知道他的真實病情,都以爲他是太過操勞國事,以致弄壞了腸胃,需要長期調養,所以,才天天喝藥。
他沒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訴楊歡。說了,她也不會同情自己,只會覺得,那是他應得的報應。他也不要她的憐憫。他不要任何人的憐憫。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會放棄希望。他會拼了全力,努力地活下去。
發出檄文的第二天,慕容超強忍病痛,披掛整齊勉強上馬,以着一身標準武將的打扮,親去講武場檢閱士卒。檢閱完畢後,他隨即在講武場上,拜輔國大將軍耿忠爲拒虜大都督,給耿忠步兵十萬,騎兵十二萬,命他前往前線,迎戰慕容麟。
得到拜命後,耿忠當天便率領大軍出發了。
慕容超親自把耿忠送出了乾安城。離去前,耿忠在馬上,拱手抱拳,對他拜了三拜,告訴他,“陛下且請放寬心思。但有微臣三寸氣在,斷不叫外寇踏入我燕國半寸土地。”
慕容超對耿忠微微一笑,“好。朕,等着卿的好消息。”表面上,他在笑,嘴裡說着喜氣的話,實際上,他心裡明白,他三皇兄不是好對付的。
可是就算不好對付,也得對付。讓他什麼也不作,坐在乾安城裡瞪眼等死,不是他的風格,從來不是。
送完耿忠回到宮中,慕容超已是汗透重衣,虛弱得快要支撐不住一身盔甲的份量。脫下盔甲換上便服,他去了宜都王府。去宜都王府前,他服了幾粒阿芙蓉丹。原來,只需每天服用一次,而現在,每隔幾個時辰,就得服一次。
“他要回來了。”這是慕容超看見楊歡後的第一句話。
不出他所料,聽到這句話後,楊歡繡着花的手,當即停了下來。他苦笑了一下,緊接着問出第二句話,“你希望他回來嗎?”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楊歡幽幽的答覆,“殿下早知道答案,何必要問。”
於是,他又苦笑了一下。是啊,他早知道答案,他一直知道答案。可是,即便早知道,即便一直知道,卻還是要問。不問,他不死心。
深吸了一口氣,他問出了第三句話,“阿璧,若是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問完這句話,他看到楊歡的身體一僵,隨後擡起頭看向自己。很久沒看到楊歡的正臉了,他專注地回望着楊歡。每次見楊歡,她總是低着頭,鮮有擡頭看自己的時候。
他看見楊歡呆呆地望着自己,臉上略微帶着些驚訝,片刻後,那驚訝化爲憂傷,真真切切的憂傷,“我不希望任何人死。”他聽見楊歡低低地說。
望着楊歡說完這句話隨即低下的頭,他的眼中一熱,喉間一哽。如果可以,誰願意死?可是,老天爺已經把他的運數安排好了,他再爭,也爭不過天。
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一條是被慕容麟打敗,一條是他打敗慕容麟。
被慕容麟打敗,只有死路一條,慕容德就是前車之鑑。把慕容麟打敗了,也逃不過腸癆一劫。
兩條路,都是死路,而且,還都不是好死。
他快速轉過身向外走去,不想讓自己在楊歡面前落淚,儘管楊歡低着頭,根本看不見。
“你……”走出幾步後,他的身後響起了楊歡猶疑的聲音,這讓他的腳步一停,“你……是不是生病了?”楊歡不大的聲音裡,除了疑問,多少還有些關切,他聽出來了。
這不多的關切,讓他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他沒有回答,加快了腳步,幾步來到門口,一拉房門,走了出去。
在他身後,楊歡呆呆地望着他離去的方向,悵然出神。腦子裡,一個五官深刻,俊得好似小小天神的男孩,一個人躲在假山洞裡,蜷成一團,很傷心很壓抑地在哭泣。小男孩左眼的上眼瞼,高高地腫了起來,腫得整隻眼晴,只剩了窄窄的一道縫。
一滴眼淚,悄悄地流下楊歡的臉,“阿遠……”她聽見自己低低地喚了一聲,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喚假山洞中的小男孩,還是方纔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亦或兩者都是。
宜都王府門口,慕容超擡腿上了馬車。片刻後,馬車動了起來。簡樸無華的車廂裡,慕容超木着臉,坐成了一尊木雕石像。
上車後不久,這尊面無表情的木雕石像,掉出了兩大顆眼淚。他快速地用手背一抹眼睛,同時,努力地瞪大了眼睛,想把尚未掉出來的眼淚瞪回去。
肚子隱隱地又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