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 楊歡憶起了全部的過往,同時,也憶起了自己失憶的原因。那天, 變故突生, 她坐在漆黑的馬車裡, 提心吊膽地爲慕容麟祈禱, 祈禱他千萬不要出事。
正這麼個時候, 一聲馬嘶,從紛亂的喊殺聲和雨聲中,切了進來。緊接着, 車廂猛地一晃,不等她反應過來, 身體已向前僕去, 倒在車中, 額頭撞得生疼。
黑暗之中,她掙扎着坐起來, 同時感覺到,馬在狂奔。後來,大概是因爲天黑路滑,馬失前蹄,摔倒在地, 車也跟着翻進路邊的溝裡。
她在車廂裡, 不住地翻滾, 天旋地轉中, 前額和後腦, 全都受到了猛烈的撞擊。撞着撞着,就昏了過去。應該就是從那時起, 她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忘記了從前的種種。
不過,現在她全都想起來了。難怪,慕容麟要給她吃“忘塵”;難怪他說“我們的過去,並不美好”;難怪,陸太妃從不給她好臉色。
原來如此。
慕容麟快死了,起碼太醫們認爲他要不行了。
他中了毒。
在臥龍谷,見楊歡受了驚嚇,他奔過去救護,因此分了神,受到一名刺客的偷襲,回身防衛時,避閃不及,中了刺客一刀,傷在左臂上。傷口倒是不深,可是,刀上淬了毒,受傷後不久,他便臉色發青,嘴脣發烏地昏了過去。
幸而,千鈞一髮之際,臥龍谷的守軍及時趕到,救下了他。至於刺客,除兩名僥倖逃脫外,其餘的,不是被殺,就是眼看逃脫無望,自己抹了脖子。
見慕容麟受了傷,守軍當即給慕容麟上了藥,又進行了包紮。不過,守軍的藥,既非祖傳秘方,也非特效神藥,治一般刀傷還行,對於毒藥,卻是無能無力。
守軍將領,用布條,把慕容麟的傷口緊緊扎住,以期減緩毒性發作的進程,希望藉此能讓他捱到回宮,不至在回宮前,死在半道上。
慕容麟和楊歡離開臥龍谷時,已有禁軍先行回宮通風報信。上車後沒過多久,慕容麟就完全失去了意識,被人擡進乾元宮的時候,太醫院的各位太醫和陸太妃,早已等在那裡。
一見慕容麟,陸太妃頓時哭叫着撲了上去,麟兒……麟兒……不住嘴地叫。在衆人的勸解聲中,陸太妃戀戀不捨地放開了慕容麟,隨即命令太醫們——全力救治。
在太醫們搶救慕容麟之時,陸太妃把楊歡帶到了另一間房中,柳眉倒豎地開始了審問。問楊歡和慕容麟今天都幹什麼去了?慕容麟怎麼受的傷?
對於陸太妃的問題,楊歡毫無隱瞞地一一作答。然後,如她所料,她的臉,結結實實地,捱了陸太妃一記耳光。她的耳朵,被扇得嗡嗡作響,半邊臉也火燒火燎地疼。她跪在地上,面無表情,不閃,不避。
陸太妃氣得渾身亂顫,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指,點指楊歡,“麟兒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本宮剮了你!”
楊歡跪得直直的,對陸太妃的恐嚇無動於衷,左邊臉上,是一個骨節分明的巴掌印。
陸太妃命人將楊歡好生看管着,沒她的命令,不許楊歡起來。然後,她一甩大袖,又去看慕容麟了。
慕容麟中的毒挺邪門,太醫們的解毒湯,解毒丸,給他服下去,統統不見效果。就連一向以療毒見長的馮太醫,也是一籌莫展。
金針聖手吳太醫,用針封住了慕容麟的心脈和其它幾處大穴,以便延緩毒性侵襲的速度。至於能緩到幾時,他也說不準,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是幾天,不一定。這麼說吧,若是沒有對症的解藥,慕容麟肯定活不了,就是了。
一聽慕容麟快不行了,陸太妃不幹了。連貶帶損地,她把太醫們罵了個狗血淋頭。罵完了再嚇,她告訴這太醫們,慕容麟要是活不了,他們,和他們的家人,也都準備準備,跟慕容麟一起上路吧。
這話說出去,一位孫姓太醫哆哆嗦嗦地開了口,他告訴陸太妃,以前,他倒是在一本醫書裡,看到過一個療毒的方子,只不過,這方子裡的藥物,單拿出哪一味,都是極爲峻烈的毒藥,也就是說,此方乃是以毒攻毒。
如果陸太妃同意,他可以用這方子給國主試一試。此方最大的優點就是,若治不好病人,可以直接讓病人早點“上路”。
到了這個地步,陸太妃也顧不了許多了,稍作權衡,她一咬牙,點了頭,讓孫太醫趕緊下去配藥。
用了這方子,慕容麟有可能會死;不用,就必死無疑。盡人事,知天命,死馬當活馬醫吧。無論如何,她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家外甥死去,而無所作爲。
不大工夫,藥熬好了。
慕容麟的嘴已經捏不開,一名力氣頗大的劉姓太醫走上前來,拿着根一指寬的熟鐵薄板,硬是把慕容麟的牙關撬了開來。
一碗帶着怪味的黑藥湯子灌下去,慕容麟沒醒,不過,脈息卻是比先前強壯了許多。這一結果,讓陸太妃很是激動。不過,孫太醫接下來的一番話,又讓她傻了眼。
孫太醫說,太妃您老人家先別高興得太早了。國主的脈息雖然強了,但這並不代表國主就一定有救了。如果,到了明早,國主還醒不過來,那,他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陸太妃一聽這話,兩腿一軟,身子一晃,眼淚又下來了。頹然地跌在慕容麟睡榻的邊沿上,她俯下*身,一遍遍地摩挲着慕容麟青中透黑的臉,泣涕橫流。
她哀哀地哭着喚着,“麟兒啊,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叫姨母可怎麼活?你叫姨母日後可怎麼去見你母后?恆兒才兩歲,你若是走了,他可怎麼辦?”恆兒是蕭貴嬪的兒子,也是目前爲止,慕容麟惟一的兒子。
連泣帶訴地發泄了一陣,陸太妃止了悲聲,坐直了身子,又從袖中掏出塊汗巾子,擦了擦眼淚。然後,她鼻音濃重地問跪在地上的衆太醫,是否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吳太醫想了想,字斟句酌地開了口,辦法,不是沒有,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一聽說還有辦法,陸太妃眼睛一亮,讓吳太醫趕緊說。
吳太醫俯伏在地,一臉凝重地說,大凡病人到了生死攸關之時,可以讓病人平生最在意之人,在病人耳邊,跟病人說說話。如此,極有可能喚起病人的求生慾望,以致最終化險爲夷。
陸太妃馬上想到了楊歡。雖然,她一千個,一萬個不喜歡楊歡,但是,到了此時,也顧不了許多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把這口氣從鼻子裡呼出來,她命人把楊歡帶進來。
楊歡進得房後,陸太妃屏退了房中所有閒雜人等。端然坐在慕容麟的睡榻邊沿上,陸太妃沉聲開口,“太醫說,陛下若是明早還醒不過來,就徹底醒不過來了。太醫還說,惟今之計,是讓陛下最最牽念之人,跟他說說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說到這裡,陸太妃一挑眉,“本宮知道,陛下最在意的,是你。所以,本宮把你叫來。你陪着陛下說說話。陛下若是能醒,是你的本份;陛下倘有不測,”陸太妃作了個深呼吸,“你就隨他去吧。”
楊歡靜靜地跪在陸太妃面前,一動不動。
回宮的路上,她抱着人事不醒的慕容麟,身上一陣陣發冷,眼淚不知掉了多少。方纔跪在外面,她也還是一陣陣地打冷戰,一陣陣地怕,怕慕容麟救不回來。
現在,她不怕了。
最壞的答案,已經擺在眼前,底線是明早。明天早上,要麼,她陪着慕容麟,一起迎接第一縷陽光;要麼,她跟他一塊兒閉眼。所以,沒什麼好怕的了。
陸太妃的話甫一說完,她穩穩的開了口,情緒穩,聲音更穩。她告訴陸太妃,她可以答應她的要求,但是,陸太妃也要答應她一個條件——她要單獨和慕容麟在一起,不能有第三個人在場,哪怕是她陸太妃也不行。答應她的條件,她就留下,不答應,現在就可以把她拖出去剮了。
對於楊歡的要求和語氣,陸太妃極爲光火。她很想擡起一腳,把楊歡踹個就地十八滾。然而,回頭看了一眼命懸一線的外甥,她又把這股怒火強壓了回去。
“好,”她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本宮答應你。不過,你若是敢對陛下圖謀不軌,本宮定讓你生不如死!”放出一句狠話後,陸太妃一甩大袖,怒氣衝衝,兼帶憂心忡忡地走了。
室內,只剩下楊歡和慕容麟兩個人。
雙手撐着地面,楊歡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從慕容麟遇刺昏迷到現在,她的腿一直處於既軟且抖的狀態,方纔又在另一間房裡跪了許久,這會兒,她的腿又麻又軟,簡直快要站不起來。
一步一頓地走到慕容麟的睡榻前,楊歡緩緩地坐在榻沿上。
俯下*身,湊近慕容麟的臉,她顫聲低語,“殿下,是我,阿璧。阿璧來了。”
兩大顆眼淚,伴着楊歡的低語,掉在了慕容麟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