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坦之命人把桐人裝進了一隻木匣,然後,他帶着木匣,馬不停蹄地去了鳳平縣離宮,跟他一起去鳳平縣的,還有慕容德。
當天傍晚,這隻木匣,出現在了慕容攸的面前。
看見木匣的時候,慕容攸的神志正好還算比較清醒。半躺半靠在睡榻之上,無力地歪着腦袋,他喘了一口氣,攢了點勁,“金剛,打開。”
一旁的杜金剛應了一聲,打開了高坦之交到他手中的木匣。
匣蓋掀開的一剎那,慕容攸身子向前一探,眼珠猛地往外一努,隨即他頹然地往後一靠,閉着眼,喘不過氣來似的,張着嘴,一口一口地倒着氣。
杜金剛和高坦之被他這個造型嚇壞了,不住嘴地叫着他,“陛下,陛下?”
慕容攸不理他們,單是閉着眼睛喘。過了好一會兒,他長出了一口氣,重又睜開了眼睛,“金剛,把它拿過來,把燈也拿過來。”
杜金剛先把小木匣放在慕容攸的胸腹之上,隨即拿起榻旁如意几上的宮燈,湊到慕容攸跟前。慕容攸眯着眼,把木匣湊近宮燈,射箭瞄準似地歪着腦袋,哆哆嗦嗦地不住調整着木匣的角度,以便能夠看得更清楚些。
越看心越疼。燈光下,他的目光如同陽光下被風吹碎的湖面,閃閃爍爍,水光粼粼。
他不相信,他真的不相信,長安是多麼仁孝的一個孩子。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是長安乾的。
心,在腔子裡撲騰得熱鬧。盒子裡的小人,也在他的瞪視中搖搖晃晃,忽遠忽近。
重新往榻上一靠,慕容攸閉上眼,穩了穩神,然後啞着嗓子問高坦之,“在哪兒搜出來的?”
高坦之趴伏在地上,垂頭答道,“啓奏陛下,是在東宮後花園一口荷花缸下,挖出來的。”
慕容攸閉着眼,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有氣無力地喚慕容德,“德兒。”眼睛依然閉着。
慕容德趕忙湊了過來,“父皇,兒臣在這兒呢,父皇有何吩咐?”
慕容攸這才緩緩把眼睜開,微微掉了頭,看向慕容德,他倒了口氣,“你對此事有何看法?你覺着此事,果真是長安所爲嗎?”
慕容德察眼觀色地掃了眼慕容攸,“這……”他沉吟了一下,“兒臣不敢,也不願相信,不過……”他又沉吟了一下,“不過,這桐人確是從東宮搜出……”後面的話,餘音嫋嫋,他沒說完。
雖然,沒實打實地說出“信”還是“不信”,不過,“桐人確是從東宮搜出來的”,其實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
慕容攸直着眼睛盯着慕容德的臉,半天沒說話。他本打算從大兒子口中聽到些維護三兒子話,以便堅定自己對三兒子的信心,結果,大兒子這番話說得模棱兩可,基本等於沒說。
慕容攸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於是,他轉移了視線,把希望寄託在了高坦之身上,“高卿。”
聽慕容攸叫自己,高坦之頓時又是一伏身,“臣在。”
慕容攸閉了閉眼,又調整了下呼吸,“卿對此事,有何看法?”
“這……”高坦之一時語塞。
以他對慕容麟多年的瞭解,直到現在,他都不相信這件事是慕容麟乾的。但要說不信吧,東宮又不是亂葬崗子,只要想去,誰都能去,只要樂意,什麼都能往裡埋。
腦筋飛快地轉了轉,他字斟句酌地答道,“微臣以爲,雖然桐人由東宮抄出,但若以此斷定,此事就是太子殿下所爲,未免武斷。也許有人暗中搗鬼,想要嫁禍太子殿下也未可知。是以,微臣以爲,當令有司詳查此事,或者另有隱情,也未可知。”
高坦之這一席話,說到了慕容攸的心坎裡,他的心,頓時舒服了不少。
他舒服了,慕容德可不舒服了。高坦之說話時,表面上,慕容德全神貫注緊盯着慕容攸的臉,是個生怕慕容攸一口氣提不上來,龍馭上賓的大孝子模樣。實際上,他豎着兩隻耳朵,把高坦之的話,一字不落地聽進心裡。
高坦之這一席話,恨得他咬牙切齒。咬牙切齒之餘,他把高坦之記在了自己的黑名單上。
第二天一早,慕容攸下旨,把慕容麟押到金墉城暫行拘束,着廷尉徹查東宮巫詛事。
結果這一查不要緊,很快,廷尉又從東宮慕容麟書房的一本書裡,搜出了一張帶字的紙條,當時,這本書夾在一大堆的書中,擺放在書房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
廷尉將紙條卷好,塞進一支細長的錫筒中,用蠟封了口,並在封口處打上廷尉的印信,又寫了封短信,簡要說明了下情況,也用蠟封好,打上印信,差人火速送往鳳平離宮。
慕容攸一見紙條,勃然變色——眼睛也直了,手也哆嗦了,氣也喘不勻了,白中透黃的臉,轉眼變成了白中透青,嘴脣抖得說不出話來。
直勾勾地瞪着手中的紙條能有好一會兒,慕容攸的兩眼猛地一睜,隨後向上翻去,人也在眼睛上翻的同時,脫力般向後一仰,重重地歪倒在榻上。
拿着紙條的手,沉重地砸落在胸前,又順着光滑的衣料滑到身側,直條條地垂下榻去。緊攥在手的紙片,隨着手指的鬆開,飄然落地。
慕容攸昏了過去。
“父皇!父皇!”在慕容攸翻出白眼,昏倒在榻的下一刻,慕容德一個縱撲,撲到慕容攸的榻前。雙手扶在慕容攸的肩頭,不住搖晃,臉上是個驚怕交併的模樣,聲音也變了腔調。
太醫們對慕容攸進行搶救之時,慕容德退到一旁,透過幾名太醫手忙腳亂的背影,他冷眼旁觀着毫無知覺的父親。臉上還是萬分擔憂的表情,心中卻是不住冷笑。
受不了打擊了嗎父皇?很好,太好了!
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着榻上這個給予自己生命的男人,慕容德不動感情地想。
一切都按着他的計劃順利進行,相信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得償所願了。他看上的東西,就必須是他的,誰也別想跟他搶。
人搶,殺人!佛搶,殺佛!
這樣想着,一股豪邁之情,頓時從他的胸中迸發出來,活蹦亂跳地遊竄進四肢百骸,以致於他不得不稍稍收斂了心神。不然臉上的擔憂之情,會在頃刻之間,被另外一種完全相反的表情所取代。
好一會兒過後,慕容攸方纔悠悠醒轉。醒過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命人傳召中書監。
“德兒,扶朕起來。”中書監到來後,慕容攸顫微微地嚮慕容德伸出一隻手,慕容德趕忙上前把這隻手托住。
在慕容德的幫助下,慕容攸坐了起來,擁着被子,重新靠在榻上。靠穩當了後,他喘了兩口氣,向中書監下達了命令,即刻草詔,廢太子慕容麟爲庶人。
在慕容攸發出這一命令的一剎那,一陣大風,忽然順着房中半支的兩扇紗窗,颳了進來。御榻兩邊的紫色綾帳“忽”的一下,飄起老高。
慕容攸的心神,在這股撲面而來的怪風和飄飛的綾帳間,恍惚了一下。緩緩飄落的綾帳間,慕容攸眼中泛淚,心痛難言。
慕容麟被廢了。
慕容麟被廢的轉天,慕容攸接連又頒出兩道詔旨。第一道詔旨冊皇長子,秦王慕容德爲東宮儲君;第二道詔旨,以陰圖不軌之罪,收逮慕容麟的外祖父,渤海公陸嶠及其二子。
慕容攸一直不見起色的病情,經過這一場打擊,愈發地重了。強打精神,在中書監草擬的兩道詔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他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御榻之上,人事不醒。
從跪地聽冊,到後來接旨,慕容德始終表現得很平靜,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神態。
等到宣旨官走了,斥退了所有下人,房中只剩他一個人的時候,慕容德緩緩吸了口氣,展開手中的冊立詔書,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看着看着,他聳着肩膀無聲地笑了。
多年夙願,一朝成真,不枉他這一番費心籌謀。
笑夠多時,他猛地把手中詔書一合,笑容也隨着詔書的收合瞬間消失。擡起頭看向前方,一挑眉尖,他從鼻中噴出一聲輕嗤,陰冷的目光中,沉甸甸地全是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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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主東宮只是開始,只是階段性勝利,如不加緊採取進一步措施鞏固勝利成果,只怕夜長夢多,再生變數。
不行,他絕對不讓慕容麟有變天的機會。
慕容麟被廢,加之慕容攸纏綿病榻不能視朝,是以,在收到冊封詔書的第二天,慕容德作爲東宮新主,接替了慕容麟的職責,暫攝國事。
當天,處理完一天的政務,慕容德在如血的殘霞中,鑽進了馬車,去了楊府。
去往楊府的路上,慕容德的腦子高速運轉着。他想,絕對不能讓父親好起來,一旦父親好起來了,就極有可能去找慕容長安當面對質。
他太瞭解父親了。被深負重望的兒子背叛,該是多麼痛心,多麼不甘?不當面把兒子謀逆的思想活動,問個清楚明白;不當面把不孝子酣暢淋漓地痛斥一番,父親怎麼能甘心?
要是父親和慕容長安見了面,以着慕容長安的口才,以着父親神志清明後的頭腦,東宮巫詛一事的真相,必如那最劣質的糊窗紙,一捅就破,那樣一來……
慕容德一皺眉,所以他絕對不能讓父親好起來。所以在父親到建昌宮休養的第一天起,他就讓人在父親每日所服藥食之中加了料,就像,他讓人在姨母的食物里加了料一樣。
車廂寬大舒適,空氣中瀰漫着淡雅的香氣,慕容德愜意地倚着一塊紫緞靠墊,抱着膀,閉着眼,隨着馬車的奔馳,愜意地晃盪着。
他的腦中出現了一個年輕後生。後生是他府裡的一名門客,年紀不大,長相一般,屬於扔人堆裡找不出來的普通貨色。不過,後生有內秀,仿人字體那叫一絕,仿誰像誰。
由着後生,他想起了父親見到紙條後,大受打擊,昏迷不醒的情景。於是,他閉着眼睛笑了一聲。無論是桐人上的字跡,還是紙條上的字跡,全部出自後生之手。
天剛擦黑的時候,馬車停在了楊府的門口,慕容德在內侍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在府門外等候楊濟出來迎接的空隙,慕容德心情愉悅地想,當初,表妹也不跟他知會一聲,就單方面地中止了他們的計劃,這是多大的一隻桃子啊。現在,若是不還給表妹一枚更大的李子,豈不是很對不住表妹?
他這人就是這點好,懂得投桃報李。
表妹啊,表哥給你送李子來啊。
想到這裡,他的臉上淺淺浮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