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歡的手,按在胸口之上。重重的吉服之下,她的心,因爲回想起慕容德那日的話語,跳得既慌且亂。她在喜帕之下作深深呼吸,心,跳得像個受了驚的兔子。
房外,喧譁嘻笑之聲遠遠傳來,喜宴還未結束。如果可能,她希望,永遠也不要結束。
因爲不喜歡,因爲不情願,因爲心裡藏了許多的愧疚,所以,她十分不願面對,即將成爲自己夫君的那個人。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慕容麟會成爲自己的夫君。就如她從未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存了害人的心思。儘管這心思,是旁人教給她的,並非出於她的本心。
可終究,還是存了。
今天一大早,宮裡派下一大堆人到她家,又給她梳頭,又給她化妝,又伺候她更衣。經過一堆人,將近兩個時辰的傾力打造,然後,她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身上,是不下十層的吉服。頭上,是用好幾副義髻堆疊出來的高髻。髻上,是一大堆寶光閃爍的金玉簪釵。
沉重的髮髻,沉重的吉服,沉重的首飾,外加沉重的心情,壓得楊歡神思恍惚。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喧鬧之聲漸漸稀落低微下去,最後全部消失。
又過了一會兒,房外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到了房門外。楊歡的心,隨着這陣腳步聲,跳得愈發激烈。腳步聲停在了房外,緊接着,“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
上午,楊歡和慕容麟,在東宮舉行完大婚儀式後,慕容麟獨自在東宮的玉燭殿招待賓客,楊歡則被人送入了她和慕容麟的婚房,慕容麟的寢殿,泰安殿。
兩個東宮老宮人一直陪着她,不時問她累不累,餓不餓,要不要喝口水,吃點東西墊補墊補。
來人進房的下一刻,楊歡的耳邊,響起了兩個老宮人的道喜聲,“太子殿下大喜!”
“免禮,下去歇息吧。”富於磁性的男中音裡,帶着天然的溫柔。
齊齊的一聲“是”後,房門很快又是“吱呀”一聲,然後房中靜了下來。
這寂靜並不長久,片刻之後,楊歡感到有人在向她走來。房中鋪了厚厚的高昌地毯,她聽不到來人的腳步聲,但是聽得到來人身上衣料的摩擦聲。
細微的紗紗聲,一下下打在她心頭,打得她心慌意亂,心跳得,快從腔子裡蹦出來。
腳步聲停在了她面前。很快,一個金鑲玉的秤頭,出現在喜帕下方。秤頭向上一擡,她的眼前豁然明亮。一驚擡頭,正撞見慕容麟帶笑的臉。她愣了一下,馬上低下了頭。
房中,擺了好多添加了名貴香料的喜燭。突突跳躍的燭光中,慕容麟緩緩蹲在了楊歡面前,將自己的雙手,輕輕覆在楊歡置於膝上的手上,掌下的雙手,柔軟若雲。
手被慕容麟握住的剎那,楊歡打了個小小的寒噤。一隻手,滾燙地托住她的下巴,輕輕往起擡,她不由自主地擡起頭。
於是,他們的目光,在跳躍的燭光中,再次相遇。
“阿璧。”慕容麟仰着臉,癡癡地凝着楊歡絕美的臉,低低地喚了她一聲。
一喚之中,柔情萬千。
楊歡被慕容麟的目光,看得既羞且愧。目光閃爍着,勉強和慕容麟對視了片刻,她顫抖着睫毛,垂下了眼。
慕容麟含笑打量着楊歡。他真的很高興,受冊成爲太子之時,也沒這麼高興過。
七歲那年,他正式遇見了五歲的楊歡。那年的暮春時節,楊歡和幾名年齡相仿的男孩女孩一道進宮,給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們作伴讀。
在那之前,他倒是也見過楊歡幾次。楊歡是裴貴嬪的外甥女,大皇兄的表妹。有時,她會跟着她母親,一起進宮探親。裴貴嬪與母后素來不睦,因爲母親的關係,自己與大皇兄的關係也是一般。不知,是不是受了裴貴嬪和大皇兄的影響,楊歡對自己的態度也很冷淡。
一開始,他以爲楊歡只是跟他不熟。熟悉了,就好了。可是,後來她入宮伴讀,他和她朝夕相處,二人關係,卻始終也沒親密起來。楊歡幾乎對所有人都很好,唯獨對他冷淡。
其實,說冷淡也不大確切。確切地說,是客氣,帶着疏離的客氣,不若對待別人般親切自然。
從小到大,一直如此。
爲此,他深深苦惱,表面上,卻還要作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而現在,楊歡終於成了他的新娘。成了他終生相伴之人。
望着楊歡身上華美的吉服,慕容麟的笑意,花朵般由眼中生髮出來,滿滿地,綻了一臉。
以後會好的,他望着燭光中楊歡絕美的臉,告訴自己。
日久見人心。
他和她,有整整的一生要過,在這漫長的幾十年裡,他會讓她看清他的心,他的情,還有他對她的愛。他的心,他的情,還有他的愛,全是真的,濃的,不摻半點雜質,滾燙滾燙的。
他不信,他的真心真情融化不了那份疏離。
別急,慢慢來。
輕牽起楊歡的手,慕容麟拉着楊歡,來到離睡榻幾步遠的如意案前坐下。烏漆描捲雲紋的如意案上,擺着一隻波斯金酒壺,和兩隻同樣來自波斯的高腳金酒杯。
拿起酒壺將兩隻金盃斟滿,慕容麟微笑着,將其中一隻酒杯,遞給了楊歡,隨後自己拿起了另一隻。
楊歡看了他一眼,無聲接過酒杯。大婚之前,宮中派來的教導女官給她講過大婚的諸般事宜,這是合巹酒,取意百年好合。喝完了合巹酒就該……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楊歡的心猛地一跳,她趕緊管束住自己的思緒,不肯再往下想。
慕容麟端起酒杯,向楊歡伸出了手臂。雖不情願,然而到了如今這步田地,楊歡也只能依樣伸出了自己的胳膊。兩隻胳膊交纏在一起,像兩條交纏在一起的藤。
微微探頭,楊歡喝下了杯中的合巹酒,很苦。
喝過合巹酒後,慕容麟站了起來。楊歡卻還低垂着頭,坐着一動不動。慕容麟居高臨下地盯着楊歡。因爲低頭,楊歡的一段後頸露了出來。紅色的吉服,烏黑的頭髮,將她本就雪白的肌膚,襯得幾乎晃眼。
阿璧是害羞了,慕容麟在微醺的酒意中,微笑了。盯着那段雪白的脖頸,想着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他也有點害羞。羞澀中,又帶了幾分期待。
只有經過了那件事,阿璧纔算真真正正地屬於自己。也只有經過那件事,他們纔會有孩子。他想和阿璧多生幾個孩子,最好是三個男孩,三個女孩,一大家子,熱熱鬧鬧的。不過,那樣的話,阿璧會很辛苦。
眨了眨微醉的眼,慕容麟收起了腦中的胡思亂想。彎下腰,他將楊歡託抱起來,向睡榻走去。
把楊歡輕輕放到榻上後,慕容麟回身,一一熄滅了房中的燭火。楊歡坐在榻上,無聲地望着慕容麟的背影。慕容麟每滅掉一根喜燭,她的心便跳一下,便絕望一分。
最後,慕容麟滅掉了房中所有的喜燭,重新走回榻前,擡手一左一右拉下睡榻兩邊的香羅帳,慕容麟隨後上了榻。朦朧之中,慕容麟望着雙眼緊閉的楊歡,嘴角不覺向上微揚。阿璧很緊張啊。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
在由少女變成少婦的一剎那,兩滴眼淚,順着楊歡緊閉的雙眼,滑下了她的太陽穴。
那一剎,她在心裡喚了一聲慕容德,心頭漫過痛徹心扉的悲涼和絕望。此生,她和表哥再無可能。
一股殉道者的悲壯感,在楊歡的心底,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