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金墉城,一間滿是潮腐之氣的小室裡。慕容麟躺在陳舊的榻上,靜靜地聽着窗外的雨聲。
窗外黑夜沉沉, 雨聲漸漸。溼冷的雨氣, 順着閉合不嚴的窗子, 悄無聲息地溜進室內, 讓本已潮溼的小室, 更添了幾分涼意。
世事難料,一點不假。慕容麟怎麼也沒想到,不出五年, 他便又經歷了一場天翻地覆,而製造這場天翻地覆的人, 竟是他的五弟慕容超。
兄友弟恭, 在他們慕容家, 根本是癡人說夢。
慕容超奪了他的權,奪了他的位, 還奪了他的……阿璧。
兩個月前,他率領兩千步兵,兩千騎兵,連帶一干朝臣,前往許州禳災。離開乾安城的第二天, 他收到了一封來自慕容超的信, 隨信而來的, 還有一隻不大的烏漆匣子。
臨行前, 他下了道詔旨, 將軍國重任託付給慕容超,讓慕容超在他前往許州禳災這段期間, 暫攝國事。他對慕容超素不設防,因爲這位五弟,從小到大,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野心。
當年,在定州起兵,也是因爲實在看不慣慕容德的驕奢淫逸,倒行逆施。不過,在得知自己也起兵後,他很快歸順了自己,聽從自己的調派,並沒有要和自己一決高下。
收到信的時候,他還有些納悶,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五弟在他離京僅一日後,就火燒火燎地給他送信來。及至把信粗粗看完了,他眨了下眼,臉上帶着點困惑的表情,彷彿不能領會信中之意。
於是,他凝重着面容,低下頭,把信又看了一遍,這回看得仔細,一點一點地移動目光,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完了這遍,他懂了,徹底懂了。
直着眼睛,盯着信發了半天呆,他把信放在一旁,伸手取過隨信一起送來的小漆匣。漆匣不大,方方正正,裡面放着兩樣東西:一個不大的赭色錦袋,一隻不大的青釉瓷瓶。
拿起錦袋,抽開絆繩,他的手有點抖。絆繩完全抽開,他探手進去,從裡面抽出了一縷頭髮。
頭髮烏黑柔軟,湊到鼻間,微微閉上了眼,鼻間有幽幽暗香傳來,是了,是楊歡慣用的沐發膏的味道,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除了頭髮,袋裡似乎還有東西,硬硬的,帶着點份量,他再次探手進袋,這回,從袋裡掏出枚戒指來。他盯着戒指,半晌不動,一眼不眨。戒指,正是一天前,他親自戴在楊歡手上的那枚。
當時,他對楊歡說,這戒指叫“同心戒”,像徵着他們的感情,他一枚,她一枚,戴上之後,至死不除,楊歡答應了。而現在,他的那枚,還安然地戴在他的小指上,另一枚,卻已躺在他的掌心。
微一眨眼,放下頭髮,他拿起了瓷瓶,拔掉瓶口的軟木瓶塞,隨即,從瓶中倒出了兩粒藥丸。藥丸不大不小,棕黑色,每粒能有他小指甲蓋大小。藥是□□,服用後,若無解藥,一個月後,服藥者全身關節腫大,七竅流血而亡。
慕容超以楊歡的性命相挾,逼他服藥,逼他禪位。慕容超在信中說,他要是不想吃藥,不想禪位,想回乾安城收拾他也行,有楊歡陪他一起死,他不遺憾。
慕容麟明白,慕容超能給他寫這封信,那就說明,京畿一帶,甚至京畿之外的其它州縣,慕容超怕是也已作出相應佈署。多少人附逆,他不清楚。但他清楚,目前,自己身邊只有區區五千人而已。
就這麼一聲不吭地乖乖把藥吃了,把禪位書寫了,他不甘心。可是不吃,不寫,萬一慕容超真對楊歡下手呢?雖說,從小到大,慕容超和楊歡的關係一直不錯,但人心難測,他既能對自己下手,焉知不會對楊歡下手?
慕容超給他限定了時間:一日之內,得不到回覆,楊歡性命不保。
江山美人,孰輕孰重?
信,是中午送到的,慕容麟整整想了半天,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黑暗之中,他命人掌燈,取水,然後,就着那杯不冷不熱的水,平靜地,把藥送下了肚子。隨後,他又命人取來紙筆,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寫下了禪位詔書。
寫好詔書後,他把它交給了送信之人。那人接了詔書後,卻並不急着走,而是跟他道了一聲“小臣得罪”,請他把手伸出來,要給他號一下脈。
他一皺眉,隨即明白過來,那人定是慕容超的心腹。藥也吃了,禪位詔書也寫了,他又怎會在乎多號這一次脈。他伸出手,把手腕遞給送信之人。
那人也不客氣,伸出三根手指,按在他的寸關尺上。片刻之後,收回手指,對他微微一笑。慕容麟猜,那人大概是在檢驗,他是否真的服下□□。想來服藥之後,脈像上,當是有所表現。
送信人拿着禪位詔書走了。那人走後不久,慕容麟“突發”急病,下令即刻班師回京,不去禳災了。
五千人馬,馬不停蹄地往回趕,終於在第二日巳時時分,慕容超限定的時間前,趕回乾安。
進了宮城,慕容麟沒去太極殿,而是直接回了後宮。去了也是白去。就算他在朝堂之上揭露了慕容超的行徑,又能如何?
慕容超是大司馬,擁有燕國的至高兵權,全燕國的兵都歸他管,都在他手心裡攥着。
文臣光有嘴,沒有兵,武將倒是有兵,可是那些兵也沒在朝堂上,說白了,還是等於沒有。整個宮城的禁軍,想來不是被慕容超收買了,就是已被他換上了自己的親信。當衆揭露慕容超,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極有可能,再搭上幾條人命。
一進後宮,慕容麟就感覺到了異常,到處都靜悄悄的。雖說,平常宮裡也不大熱鬧,可是此時的後宮,比照常日,更顯靜寂。靜悄悄的宮巷,靜悄悄的宮院,靜悄悄的花草,靜悄悄的樹木,偌大的後宮,靜得連一絲人聲也聽不到,靜得讓人倍感壓抑。
他既沒去陸太妃的崇訓宮,也沒去楊歡的慶春宮,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乾元宮。他在乾元宮靜靜地坐着,心平氣和地等着,等着慕容超來見他。
果然,沒過多久,慕容超來了。
二人全都很平靜。
慕容麟既沒有蹦起來去掐慕容超的脖子,也沒慷慨激憤地指斥慕容超的小人行徑,就只是靜靜地看着慕容超排闥而入,轉身關上房門,向他穩穩走來。
慕容超靜靜地站在慕容麟的面前,表情平靜,心裡也很平靜。既無喜悅,也無愧疚,一點也沒有。慕容麟坐在一張矮牀上,微微仰着頭,慕容超站在離他兩步之遙的地方,微微垂着眼。
兄弟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誰也不說話。
房中,靜寂得仿若無人。
過了一會兒,慕容麟淡淡的開了口,“阿璧還好嗎?”
慕容超的聲音和他的一樣平淡,“還好。”
慕容麟接着問,“崇訓太妃呢?”楊歡和陸太妃是他最關心的人。
慕容超語氣平和,“還好。”
慕容麟垂下眼,眨了一下,隨即重新擡眼,盯住慕容超的眼睛,問出了第三句話,“爲什麼?”
慕容超毫無愧色地回盯回去,“爲了我母親。”
慕容麟微感疑惑地一皺眉。
慕容超似乎看穿了他的疑問,平平靜靜地告訴他,“不是王氏,是我的親生母親。”
慕容麟怔了一下,隨即想起,是了,王太妃並不是慕容超的親生母親。慕容超的母親,他皺了下眉,努力地回憶了一下,慕容超的親生母親,似乎是名宮女,很早以前就死了。慕容超說奪位是爲了他母親,慕容麟靜靜地等着,等着慕容超說出謎底。
他看到慕容超的胸部深深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作了個深呼吸,隨後,他聽到了慕容超的敘述。
慕容超說,他的母親是大月氏人,不知怎麼進了燕宮,成了陸後,也就是慕容麟母親的宮女。
當年,陸後有孕,先帝慕容攸去陸後宮中探望,偏趕上陸後正在昏睡,慕容攸不欲驚擾陸後,在陸後的榻前坐了一會兒,悄悄起身離去。不想一出陸後的寢殿門,正遇上前來換值的,他的母親。
大概是因爲從未見過他母親那種長相的女子,是以,先帝一時興起,在崇訓宮的偏殿裡,臨幸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受過臨幸後,並未能得到先帝的垂憐,依舊是在崇訓宮作宮女。
不久,他母親有孕,陸後醋意大發,對他母親非打即罵,懷胎九個月,一直到死,他母親的身上,傷痕不斷。
這還不算,陸後不但打他母親,還命人弄來墮胎藥,硬給他母親灌了下去。好在,他命大,熬了過去。只可憐他母親爲此流了不少血,遭了不少罪,也掉了不少淚。他母親千辛萬苦地熬過九個月,好容易才生下了他。
可是,因爲地位卑賤,再加上伺候月子的兩名宮人,俱是陸後手下的勢利鬼,得了陸後的指令,明裡暗裡地折騰他母親,他母親在月子裡受盡折磨。
直到有一天,那兩個宮人受了陸後指使,在他母親的補藥裡,下了麻藥,把她母親麻倒,又乘着天黑,把她母親扔進了崇訓宮中的小荷花池裡,然後報告給先帝,說他母親產後抑鬱,以致神志錯亂,自己投池而亡。
慕容超靜靜地講着,表情和聲音,平靜得像在講着別人的故事。他沒告訴慕容麟,奪位只是他的報復之一。很多前年,他已經報復過一次了。當時,他還只是名十齡稚童。
不過,他不打算把那件事告訴慕容麟,告訴任何人。慕容華,慕容麟的同母弟弟,陸後的小兒子,是死在他手上的。
慕容麟從沒欺負過他,可是他的弟弟慕容華,欺負他像是上了癮,當年,對他非打即罵。而他,因爲不得父寵,養母亦不得寵,只能一次次地默默承受。
直到那次,他和兄弟們一起隨先帝去御苑行獵,他找到了報仇的機會。那次,一向喜歡騎馬的慕容華,相中了先帝的坐騎,在先帝行獵歸來後,嚷嚷着非要騎一圈不可。
向來躲着慕容華的他,那次,主動跑過去把慕容華扶上了馬,之後,又順手撫了撫馬鼻子,摸了摸馬嘴。
開始,那匹馬駝着慕容華,還很正常地繞着圈子,顛着小步跑。哪知過了一會兒,那匹馬突然發了瘋,先是一晃腦袋發出一聲長嘶,隨即撒開四蹄,朝着草場邊上的樹林子,瘋了一樣地衝過去。
衆人被這突發狀況驚得目瞪口呆,及至反應過來,呼號亂叫着去追,馬已經鑽進樹林,不見了蹤影。
待衆人在樹林中找到馬和慕容華的時候,馬已經恢復了正常,而慕容華卻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當晚,就死了。他摔斷了脊骨,後腦也被樹樁子磕出個挺深的口子。事後,先帝把那匹馬殺了。
沒人知道那匹馬因何會突然發了瘋。
他知道。
他給馬聞了點東西。
東西是王氏宮中一個叫瑞枝的小宮人給他的。小宮人和他同病相憐,也是從小沒了娘。小宮人的爹是個採藥的土郎中,所以,她知道不少草藥的藥性,比如哪種草藥曬乾了,研成粉末,人畜聞了會變得興奮異常。
他沒想讓慕容華死,只想讓慕容華受點驚嚇,誰讓慕容華平時總是欺負他。沒成想,慕容華竟然跌死了。
跌死了就跌死了,活該,報應。
慕容超講完了。
慕容麟的表情不見一些變化,還和他講述之前一樣,平靜得不見一絲波瀾,“準知道朕會服藥?萬一朕不服呢?”慕容超講完後,又過了一會兒,他淡淡發問。
慕容超定定地看着他,“不會。你一定會服。”
慕容麟以目光問他何以知之?
慕容超答道,“爲了阿璧,你一定會服。”
慕容麟的臉上浮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阿遠當真瞭解朕。”
慕容超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慕容麟問,“阿遠打算如何處置朕?”
慕容超道,“兩月後,我會向天下出示皇兄的禪位詔書,然後再給皇兄一座府邸,怡養天年。皇兄以爲如何?”
慕容麟點了點頭,“不錯。那阿璧和崇訓太妃呢?”
慕容超道,“只要皇兄乖乖聽話,我不會傷害她們。”
離去前,慕容超跟慕容麟說了一句話,他說,“皇兄,你的性子,並不適合作國主。”
慕容麟笑了一下,沒有迴應。
慕容超轉身向外走去,在他走到房門前,即將拉開房門之時,慕容麟在他身後,淡淡地問出一句話,“青川蕩和臥龍谷的刺客,是阿遠派的吧?”
慕容超痛快承認,“是。”
慕容麟笑了一下,緊接着又問了一句,“阿遠,除了要爲你母親報仇,再沒別的原因了嗎?”
慕容超扣在門框上的手頓了一下,這回,他沒有作答。片刻的停頓後,他穩穩地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四日前,慕容超公佈了慕容麟的禪位詔書,轉天頒下詔旨,將慕容麟封爲宜都王,然後暗地裡把他送到了金墉城。在把慕容麟送到金墉城的當天,慕容超極其隆重地發出了一大隊車馬儀仗,把一具蒙得嚴嚴實實,看不清頭臉的男人,送進了宜都王府。
外面的風雨時大時小,慕容麟閉着眼,背衝着房門,靜靜地聽着窗外風聲,雨聲。
他的睡榻沒有帳子,榻邊的粗木几上,徹夜點着一盞紗燈。房門上有個活動的插板,外面的守衛,全天十二個時辰,不時地拉開插板,往室內掃上兩眼。
從回到宮中到被送到這裡之前,很多大臣宗親來看他,慕容超也不攔着,由着他們看,只不過,每次,慕容超都會和他們一起前來。他明白,慕容超是想讓大家看到他病體虛弱,無力再擔社稷的模樣,也讓大家清楚,他慕容超並沒耍半點陰謀詭計,挾制國主。國主的人身是自由的,國主是真病了,真不能再爲國家社稷操勞了。
阿遠的心思他都懂,他成全他。
有人來看他,他就裝出一副奄奄一息,眼瞅着活不起的樣子。跟他說話,他也閉着眼不回答,頂多有氣無力地哼哼兩聲,表示迴應。若是有人不識相,想和他多說兩句,隨侍在旁的太醫,就出站出來告訴那人,不要再打擾陛下了,陛下需要休息了。
那太醫是個生面孔,自他回宮後,那人就一直呆在乾元宮。太醫院的其他太醫,倒是一個沒來。
兩個月間,他還見了一次陸太妃和楊歡,分別見的。陸太妃一見到他,就撲過來把他緊緊摟在懷中,放聲大哭。及至哭到了一定程度,低聲告訴他,彆着急,她會設法救他出去。
他知道姨母認識高人,前次救他去柔然之人,和在蒹葭宮放火,要燒死楊歡之人,都是姨母派去的。可是這次不同了。這次,他體內有毒,非慕容超的獨門解藥,不能活。姨母縱算救得了他的身,卻救不了他的命。
陸太妃去後,楊歡來了。楊歡的情形和陸太妃差不多,也是見了他撲過來,傷心掉淚,只不過,是他把楊歡摟在懷裡。
楊歡說,殿下,你爲什麼這麼傻?爲什麼要服那藥?爲什麼要回來?
他緊緊地摟着楊歡,一遍遍地吻着她的頭髮,沒有回答。
阿遠說得對,他的性格,並不適合當國主。
作國主的人,必須要有足夠的狠心,必須要有足夠的防人之心。可惜,面對楊歡,他永遠作不到真正的狠心。面對自己的手足兄弟,他永遠學不會提防。
不是所有的人都願意作國主,不是所有的人都把國主之位,看得比天還高,比地還重。
他就不是。
在他心裡,楊歡最高,楊歡最重。
仁遠要這江山,他給他。仁遠想當國主,他成全他。
阿璧說他傻,他不是傻,他只是看透了。誰都不是長生不老的神仙,就算貴爲國主,也只是肉骨凡胎,也和普通人一樣,只有幾十年的光陰而已。幾十年後,管你是高高在上的國主,還是販夫走卒,大家都一樣,一人一掊土。
就算他舍了阿璧,放手一搏,把太極殿的龍牀再奪回來。這江山,他又能坐幾年?千年,還是萬年?幾十年後,萬事成空。這費心爭來的浮名浮利,山河大地,到時,一樣要拱手讓人。
沒有誰,可以永久地擁有這片江山,他不能,阿遠也不能。
當年他征討慕容德,是因爲慕容德悖倫弒父,倒行逆施,他要爲父親,爲外祖,爲他自己,爲燕國百姓討個公道。阿遠是個有本事的,奪位的理由也夠充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想要這國主之位,他成全他,只要,他不傷害阿璧。
他要阿璧好好地活着,哪怕以國主之位爲代價,哪怕以他的性命爲代價,他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
慕容麟在金墉城的小室裡撫今追昔,感慨萬千,百里之外的乾安城中,也是夜深人不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