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歡在乾元宮裡住了下來。她和桃子住萬福殿, 慕容麟住齊天殿。齊天殿是正南朝向,萬福殿在齊天殿的右邊,兩殿互成倚角。
除夕夜, 得知自己的親生骨肉爲楊濟所殺, 盛怒之下的慕容麟, 想要把桃子也殺了。眼見哭求無果的楊歡, 把心一橫, 在慕容麟即將衝出房中的時候,撞向了房中的短櫃。
若是桃子死了,她也不獨活。
因爲存了必死的決心, 下的力氣也大,在把額頭撞了一個大口子的同時, 她也成功的昏了過去。
慕容麟再次命人召來太醫, 給楊歡作了一番處置。第二天一早, 他把楊歡和桃子安置進了萬福殿。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燈節, 宮裡又要舉辦慶宴。
半個月前的除夕慶宴,因爲蒹葭宮的失火和慕容麟的突然離席,匆匆結束,與宴衆人都很掃興。慕容麟作出決定,上元節這天, 好好慶祝慶祝, 彌補一下除夕的遺憾。
楊歡抱着桃子, 坐在萬福殿的寢房之中, 兩眼發直地想着心事。
桃子仰臥在楊歡懷中, 骨碌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打量了一會兒, 她側過身,面向楊歡懷裡,玩弄起了楊歡的衣服。兩隻貓爪大小的小胖手,對楊歡的衣料撕撕扯扯。她玩得專心致致,興致勃勃。
楊歡沒去逗弄她,也沒去安撫她,單是由着她在自己懷裡,自得其樂地玩着。
她的腦子裡亂哄哄的,想除夕夜的那場大火,想慕容麟把她帶回乾元宮,想慕容麟聽到他們孩子被打掉時的痛心表情,想慕容麟這些天對自己的不聞不問。
除夕夜,她給桃子洗完澡,本打算自己也洗一下,正要脫去褻衣之時,屋中忽然躥進兩名黑衣人,這倆人臉上都蒙着黑色的面罩,除了眼睛,鼻子,嘴露在外面,其餘部位全部包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出本來面目。
她剛要叫喊,說時遲,那時快,一名黑衣人欺身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名黑衣人又用破布堵了她的嘴,隨後,二人聯手把她捆在了榻角。
捆好之後,其中一名黑衣人告訴她,明年的今日,就是她和桃子的祭日。那人聲音低沉,語氣冰冷得讓人不寒而慄。她沒有掙扎,因爲知道掙扎只是徒勞。絕望地閉上眼,她等着二人送她和桃子上路。結果,剛閉上眼,她就聽到了鬱律的聲音。
後來,鬱律被黑衣人打昏,蒹葭宮着火,鬱律帶着她和桃子逃命,鬱律在火中對她的各種保護,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從蒹葭宮死裡逃生的第二天,鬱律就來乾元宮看她了,來了好幾次,可是,每次都被阻在乾元宮外。於是,鬱律故伎重施,站在乾元宮外,扯開嗓子又是一頓喊。
乾元宮比蒹葭宮大了不止一兩倍,在蒹葭宮裡,楊歡可以清楚地聽到鬱律的喊叫內容,在乾元宮,她只能聽得模模糊糊。她一邊聽着鬱律時斷時續的喊叫,一邊想着那天夜裡,鬱律在大火中對她說的話。
他說,別怕,有我在,不會有事。
每次想起這句話,想起鬱律在說這句話時的認真語氣,堅定表情,想起鬱律當晚的所作所爲,楊歡的心中就是一陣感慨,感慨鬱律是個有擔當的好男人,感慨他愛錯了人。
想完了鬱律,她又想慕容麟。想自己和慕容麟大婚當天,她的吉服無緣無故地着了火,宮裡派來的禮官,命人火速回宮,又取了一套吉服,這才使成親儀式得以順利舉行。
成親之時,吉服着火,乃是大不吉之兆。果不其然,兩年不到,物是人非。
想着想着,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裡滾出來,掉在了桃子肉嘟嘟的小臉上。桃子渾若無覺,繼續自得其樂地玩着。
楊歡吸了下鼻子,含着絲苦意地笑了,拿起放在身邊的一塊薄絹汗巾,輕輕擦掉掉在桃子臉上的眼淚,又順手給桃子擦了擦口水。桃子對楊歡的衣料,連抓帶咬,嘴角和下巴上,亮晶晶的汪了一大片口水。
在楊歡撫今追昔之時,慕容麟正坐在御書房中批閱奏章。批完御案上最後一份奏章,慕容麟將紫毫輕輕擱在三足硯的硯棱上,類似嘆息似地,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一直侍立一旁的近身內侍陳弘見狀,連忙給不遠處的一個青衣小內侍遞了個眼色。小內侍會意,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片刻工夫,又靜悄悄地回了來,雙手託着個烏漆托盤。
托盤上,是隻豆綠色的瓷盞。
小內侍雙手託着漆盤,來在陳弘面前,陳弘伸出雙手,將瓷盞從托盤裡捧起來,恭恭敬敬地遞給慕容麟,輕聲道,“陛下,用點沉香玫瑰水,提提神吧。”
慕容麟沒言語,伸手接過瓷盞,湊到鼻下聞了聞,一股溫暖的玫瑰香氣,幽幽地在鼻間繚繞。把嘴湊近瓷盞,他輕輕地啜了一口。這回,嘴裡也有了玫瑰香。
陳弘察言觀色地開了口,“陛下,是不是回宮休息一下,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大慶殿的慶典了。”
慕容麟沒馬上回應,而是八風不動地又抿了口茶,然後,他把瓷盞往書案上一放,一振袍袖站了起來,淡淡道,“擺駕。”說着,向外走去。
“遵旨。”陳弘對慕容麟一躬身,躬身的工夫,慕容麟已經越過了他。
陳弘緊隨在他身後,扯開嗓子,拉着長音,向外喊道,“擺駕回宮——”
門外一聲聲的“擺駕回宮——”隨着這聲“擺駕回宮”,次第地傳開去,越傳越遠,越傳聲音越小。
坐在回乾元宮的御輦裡,慕容麟想起了桃子。在得知自己和楊歡的骨肉被楊濟殺害後,他在盛怒之下,想要殺掉桃子尋找心理平衡。
可是,因爲楊歡的自殺,最終,他不得不打消這一念頭。後來,在對楊歡作出保證,絕不傷害桃子的情況下,他從楊歡手裡接過桃子,抱了一會兒。
抱着桃子的時候,慕容麟仔細地端詳過這孩子。不得不說,桃子確實是個漂亮又可愛的娃娃。胖胖的,肉肉的,軟顫顫,沉甸甸。腦袋又大又圓,毛茸茸的,讓他想起了胖寶的腦袋。膚色白皙,眉清目秀,尤其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兩片小嘴脣,像兩片粉色的小花瓣,因爲總是沾了口水的緣故,水靈靈地反着光。
想起桃子的可愛模樣,慕容麟笑了一下。
桃子不認生,被他抱在懷裡,不哭不鬧,先是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片刻之後,又用肉乎乎的小手去拍他的臉,揪他的鼻子,摳他的嘴。
想到桃子直着眼睛,流着口水,“呀呀”地叫着,用短胖的手指去抓他的鼻頭,慕容麟臉上的笑意又深了幾許,目光中也泛起了暖意。他覺得桃子長得有點像楊歡,如果他和楊歡的孩子能生下來,如果也是個女孩,應該也會和桃子一樣可愛,甚至還要可愛。
想到那個沒出世的孩子,慕容麟眼中的暖意,頃刻間,變成了深深的悲傷。
幽長地宮巷裡,一乘便輦,幾盞提燈,在愈漸濃重的夜色下,漸行漸遠。
輦中之人是悲非喜,是哀是樂?
沒人知道。
回到乾元宮,慕容麟先換了身衣服,然後去見楊歡,讓楊歡準備一下,待會跟他一起去大慶殿。說完,他對跟在身後的青衣宮人一揮手,宮人斂眉低首地捧着一隻朱漆托盤,走上前來。
托盤裡,是一套淡紫色的衣裙和幾樣首飾,幾樣妝容用品。
楊歡垂首跪在地下,“罪妾斗膽,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慕容麟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給朕個理由。”
楊歡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與宴賓客皆是帝室懿親,身份高貴,罪妾已非帝室中人,人微身賤,不宜出席。”
慕容麟沒說話,將目光從楊歡身上,移到了睡榻之上。睡榻之上,桃子一身薄紅色小襖小褲,坐在那裡,兩手捧着只山吹色的小布老虎,全神貫注地擺弄着,臉色和她穿的小襖小褲一樣,也是紅撲撲的。
慕容麟語聲淡淡,“你這是在問朕要身份嗎?”
楊歡又是一伏身,“陛下明鑑,罪妾並無此妄念。罪妾自知罪大惡極,本當以死謝罪,蒙陛下天恩,罪妾才得以苟活至今,斷不敢生出此等非份之想。”
慕容麟忽然覺得有些氣悶,也說不上爲什麼,反正就是覺得氣悶。二人對話時,桃子正張大了嘴,極力地想要把布老虎的腦袋,塞進嘴裡。
慕容麟看着桃子,淡淡道,“不必多言,朕要你去,你隨朕去就是了。準備一下吧。”說完,他又掃了一眼桃子,然後轉身離去。
直直地跪坐在青銅立鏡前,楊歡定定地望着鏡中的自己——鏡中,是個脂淡粉輕的的絕色麗人。麗人梳着最簡單的單椎髻,頭上斜插了一支紫玉簪,紫玉簪的簪首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花。
慕容麟給她拿來好幾樣首飾,有簪,有釵,甚至還有一支銀步搖,她從中選了一支樣式最簡潔的紫玉簪。
鏡子不大,僅能照到衣領,衣領是淡紫色的——慕容麟給她帶來的衣裙也是紫色的:上衣是淺一點的紫,裙子是深一點的紫,半臂和裙子是一個顏色,上面星星點點地織着淺粉色的小花,抱腰是深紫色帶暗花的紋錦,腰帶是和小花一樣的淺粉色。
紫色,從來不是楊歡最喜歡的顏色,她最喜歡的顏色是退紅色——櫻桃花的顏色。只因慕容麟喜歡紫色,是以在東宮時,她也時常穿戴了和慕容麟一樣顏色的衣飾。
垂眼看向鏡下的妝奩盒,楊歡擡手,從妝奩中拈起了一片口脂紙。
雙手輕捏住口脂紙的兩端,把紙送到微開的脣間,楊歡對着銅鏡一抿嘴,鏡中的麗人,因爲脣間這抹突現的嫣紅,愈發美得驚心動魄。
靜默地看了鏡中人片刻,楊歡驀地一笑,兩滴眼淚,順着鏡中人的面頰,緩緩流下。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
有多久沒像現在這樣認真地梳洗打扮了?
很久了。
自東宮出事,猝不及防地與慕容麟分別,到慕容麟歸來,楊氏三族伏誅,這期間,她再沒心情梳洗打扮。
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心中的百感交集,楊歡輕輕抹去那兩滴眼淚,然後拿起粉撲,在淚水流過的地方輕輕拍點。
一個時辰後,楊歡隨同慕容麟,共赴大慶殿上元節慶宴。慕容麟坐着自己的青龍御輦,楊歡緊隨其後,乘了一頂青蓮小輦。
二人的聯袂出現,給與宴衆人造成了不小的衝擊。絕大多數人,表面上,尚能保持若無其事的態度,不過有兩個人,卻在看到楊歡後,變了臉色。一個是皇后窟咄鈴,一個是姨母陸太妃。
今早,慕容麟取消了窟咄鈴的禁足令,使得窟咄鈴在禁足了一個多月後,得已重新踏出鳳儀宮。禁足期間,窟咄鈴從鬱律口中得知了蒹葭宮失火之事,也知道了楊歡目前住在乾元宮。
蒹葭宮的火沒能把楊歡燒死,讓窟咄鈴很覺遺憾,慕容麟讓楊歡住在乾元宮,則是讓她深感憤怒。她想,如果有機會,她還是要殺了那壞女人的。
這不單單是出於嫉妒,而是她覺得,如果不殺了楊歡,慕容麟遲早有一天,還得讓楊歡再害一次。屬狗改不了吃*屎,壞人能作一次壞事,就能再作第二次,第三次,只有把壞人消滅了,才能永絕後患。
一見慕容麟和楊歡一起出現在衆人之前,若非鬱律不住對她使眼色,示意她千萬別衝動,窟咄鈴可能早就衝下丹墀,把楊歡按倒在地,痛打一頓。
想把楊歡痛打一頓,乃至想致楊歡於死地的,不止窟咄鈴,還有陸太妃。陸太妃是陸太宰的小女兒,慕容麟的親姨。楊歡對慕容麟的直接傷害,對陸氏一千三百多條人命的間接傷害,使得陸太妃對其恨之入骨。
見到楊歡的一剎那,陸太妃的心猛地一跳,全身的血液瘋狂地向腦中衝去。衝得她很想拋了身份,棄了儀止,像個市井潑婦樣,衝到楊歡面前,狠狠地扇她,撓她,捶她,掐她,咬她,啐她,罵她。
聽說慕容麟把楊歡安置在了乾元宮,她把慕容麟叫去問話,問慕容麟打算如何處置楊歡,總不能讓一個出妻,一個已經被他休了的人,沒名沒份地住在那裡,這不合宮規。
慕容麟的答覆讓她又氣又驚。慕容麟說,宮規是人定的,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叫人把宮規修改一下。之所以讓楊歡住在乾元宮,是怕刺客再來傷害她。
刺客是誰,他一清二楚,不過,這次他就不予追究了。可是,如果刺客膽敢再來,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挖地三尺,他也要把人揪出來,寸磔處死。楊歡是有罪,是該受到懲罰,但是,普天之下,只能由他慕容麟一個人來懲罰她,至於旁人,休想動她一根寒毛,誰都不行!
陸太妃目不轉睛地瞪着楊歡,隱於衣袖下的雙手,緊握成拳,長長的指甲深深陷進皮肉裡。
慕容麟落座後,上元節慶宴正式開始。
慕容麟和窟咄鈴並坐在丹墀之上,陸太妃坐在丹墀左首,楊歡坐在丹墀右首,本該坐着陳婉陳貴嬪的位置。陳貴嬪垮着大扁臉,讓出了自己的位置。
鬱律覺着自己的眼睛有點不夠用了,又要看着姐姐,時刻提防着,不讓她作出失儀之舉,又要忙裡偷閒地掃上兩眼楊歡。他覺得今晚的楊歡實在太美了,美得……美得……他眨了眨眼,把他所知道的,可以用來形容美女的詞彙,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然後,他作出了評價:美得像月亮一樣。
他覺着還是“月亮”這個詞最適合楊歡。
乾淨,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
慕容麟本想借着這次慶宴,讓大家好好玩一玩,樂一樂,彌補一下除夕的遺憾。
可惜,慶宴進行到一半,又因爲楊歡,再次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