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德跟在楊歡身後,來到了安福殿的後身。安福殿的後身,是個環境清幽的花園,不算大,但也不小。
園子裡還有個小小的池塘。
一邊躲躲閃閃地尾隨楊歡,慕容德一邊四下亂看,正是個心裡有鬼,怕人瞧見的模樣。遠遠地,他見楊歡朝池塘走去。
池塘邊,黑峻峻地立着個人影,定睛一瞧,是五弟慕容超。明亮的月光下,慕容超獨自一人站在池邊,身旁是株雙人合抱的大柳樹。
慕容德的視線越過楊歡,看向慕容超。藉着皎潔的月色,他看見一個無以言喻的笑容,綻放在五弟恍若天神的臉上。
從小到大,慕容德對自己的外貌一向很有自信,不過每次看見慕容超,他都不得不承認,他五弟的長相不說天上難找,也是地下難尋,他比不過。
花園裡,除了池塘,還有假山,芳花,高樹。
極小心地把自己藏在一塊巨大的假山石後,慕容德試試探探地露出了一隻眼睛。柳樹旁的二人,對慕容德的偷窺渾然無覺。
楊歡問慕容超,“阿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慕容超表字仁遠,從小,楊歡和他的兄弟們,都以“阿遠”稱之。
慕容超微微一笑,“那你呢,你怎麼也出來了?”
楊歡笑了,“殿上太吵了,我喜歡清靜。”
慕容超看着楊歡的笑容,“我和你一樣,我也嫌吵。”頓了一下,他沉吟着問楊歡,“三哥——對你好嗎?”
楊歡有點不好意思,“好,”她輕聲道,“太子殿下對我很好。”
楊歡的回答讓慕容超沉默了片刻,片刻後,他掙扎着擠出了一絲微笑,“那就好,”然後告訴楊歡,“阿璧,過幾天,我就要去寧州了,你多保重。”
楊歡眨了眨眼,“去那兒幹什麼?”
“父皇封我爲武威將軍,都督寧州軍事。”
楊歡了悟地點了點頭,“哦,這樣啊。”說完,她對慕容超一笑,“我會保重,你也要保重。夏天仔細不要中暑,沒事多喝點綠豆湯,解暑。春秋早晚涼,仔細加減衣衫。冬天多穿點兒,仔細別受了風寒。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還有,吃飯也要當心。初到異地極易水土不服。臨走前,別忘了找宮裡的太醫,開幾副調理胃腸的藥帶上。”
慕容超的心裡生出了一股暖流。這股暖流在他心裡來回拱動,把他的心,拱得又酸又甜。他想,阿璧對他可真好啊!全天下,也就只有阿璧,會真心實意地關心他,對他好。可惜,可惜阿璧沒能成爲他的新娘。
想到這兒,他的心難過了一下。
心裡難過,臉上卻是相反的表情。孩子氣地衝楊歡眯眼一笑,他擡起手,從衣領裡抻出塊玉佩來。
捏着玉佩向楊歡一亮,他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放心吧,我帶着它呢,它會保佑我的。”
如銀的月光下,細膩如脂的白色玉佩上,一隻振翅欲飛的火鳳凰,幽幽地散發着神秘的微光。
楊歡看了玉佩一眼,認出是自己幼時送給慕容超的。
她深以爲然地一點頭,“對,它會保佑你。”
慕容德實在躲不下去了。他覺着自己要是再不出來的話,阿璧和五弟能一直聊到天亮。想到這兒,他從假山後轉了出來,先是聲音挺大的咳了一嗓子,緊接着他親親熱熱地打起了招呼,“喲,這不是阿璧和五弟嗎?”
乍見慕容德像個鬼似的冒出來,楊歡的心“突“的一顫,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別怕別怕,她一邊去穩突突亂跳的心,一邊不住地給自己打氣。
笑面虎似地走到二人近前,慕容德語音溫柔地對楊歡道,“方纔,我和三弟一起從殿裡出來,三弟正找你呢。”
慕容超把楊歡的恐懼,一點不漏地看在眼裡。他有點納悶,不明白楊歡爲何要怕?大皇兄是阿璧的表哥,兩人的關係從小就好,這是衆所周知的。以前看阿璧和大皇兄在一起,總是笑眯眯的,這回卻像見了鬼。
怎麼回事?慕容超心生疑惑,表面上卻是滴水不露,“那你快回去吧。三皇兄找不到你,該着急了。”他的聲音比慕容德更溫柔。
楊歡心慌意亂地一點頭,“嗯,我走了。”說完,她急急繞過慕容德,頭也不回地向來路疾行而去。
慕容德望着楊歡的背影,笑着搖了搖頭,“真是,看把她急的,還是小孩子心性。”說完,他對慕容超一笑,“五弟,不打擾了,爲兄也告辭了。”一轉身,他跟在楊歡身後,也走了。
若有所思地望着楊歡和慕容德的背影,慕容超心中的疑惑愈發濃重,兩條又黑又濃的長眉,不覺皺了起來。
按下慕容超不表,單說楊歡和慕容德。
一個心慌意亂急急要逃,一個心懷不忿奮起直追。這一過程中,二人彷彿心有靈犀,誰也不說話。
說什麼?彼此心知肚明,不用說了。
待到行至一僻靜之處,慕容德緊追了幾步一探身,一把鉗住楊歡的胳膊向後一轉,把楊歡轉了過來。胳膊被慕容德抓住的一剎那,楊歡在一甩胳膊的同時,發出一聲尖利的驚叫。然而,前殿的笙簧之聲實在太大,與之相比,她這一嗓子,跟蛐蛐兒叫也差不多少。
遠處,一叢不高不矮的薔薇樹後,慕容超屏住呼吸,靜靜地窺探着二人。
雙眼鉤子似地凝定了楊歡,慕容德皮笑肉不笑地開了口,“怎麼了阿璧,是表哥,又不是鬼。你怕什麼?”“哼”的一笑,他把楊歡又扯近了點,“自從你出嫁以後,咱們兄妹二人難得見面。今天好容易見了面,你不想對錶哥說點什麼的嗎?嗯?”
二人的四周全是樹,夜風陣陣吹來,樹葉的沙沙聲此起彼伏。月亮光從搖曳的枝葉間斑駁篩下,慘淡到近乎於無。
楊歡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不看慕容德,目光虛直地凝着黑乎乎的地面,她氣息紊亂道,“阿璧不會再作有負太子之事。”
聽聞此言,慕容德“呵”的一笑,垂下眼簾,從鼻子裡噴出一聲輕嗤,“是嗎?”漫不經心地一撩眼皮,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楊歡,“怎麼,不喜歡錶哥了?不是說最喜歡錶哥,願意爲表哥作任何事嗎?”他一歪腦袋掏了掏耳朵,“難道表哥記錯了?”
楊歡的臉,火辣辣地發起燒來。心,在喉嚨口一拱一拱地,彷彿隨時都會從嗓子眼飛出去。壓下心中的窘怕,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足夠鎮定。
“沒有,表哥沒記錯。阿璧確實喜歡過表哥,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阿璧是太子殿下的妻子,阿璧心裡也只有太子殿下一個人。太子殿下仁德寬厚,阿璧相信,日後,太子殿下一定會是位賢明的好國主。”深吸了一口氣,楊歡擡起頭,迎上了慕容德的目光,“阿璧不想,也不會,再作有負太子殿下的事情。”
又像是“哼”,又像是“哈”的笑了一聲,慕容德垂下眼簾,語帶譏諷地重複了一遍楊歡的話,“都過去了,”他一牽嘴角,點了點頭,“都過去了。”重複完畢,挑起眼,笑不是好笑地盯住楊歡的眼睛,慕容德的聲音輕得像怕嚇着誰:“知道了。表哥知道了,都過去了。”
說完,他把笑容一斂,聲音也隨之變得陰冷,“表哥再問你一句,慕容長安知不知道我們的事?”慕容麟表字長安。
楊歡避開慕容德的目光,“不知道。”
她怎麼會說?說她曾經爲了另一個男人,作了許多於他不利的事情。說了,她和他的緣份,就算是到頭了。而她,想和他過一輩子。
慕容德微一點頭,“我想他也不知道。不然……”他語氣輕鬆地一笑,“不然,阿璧的太子妃怕是也作到頭了。”
聞言,楊歡渾身一抖,下意識地看向慕容德,光線昏暗,她看不清對方的臉。看不清也好。
曾經,這張隱在黑暗中的臉,是她的牽掛,她的思念。曾經,她從心往外地願意爲這張臉的主人,作任何事情,哪怕是昧了良心,去坑害自己的丈夫。
而現在,她只想遠遠地逃離這張臉,越遠越好,最好永不再見。以前她覺得這張臉是世間最美,現在她只覺這張臉,乃是世間至醜至惡。
楊歡靜靜地仰望着慕容德,望着他的臉在月光的暈染下,愈發地英武俊朗,“只要太子殿下能夠平安無事,阿璧怎樣都不重要。”
說完這些話,她閉了嘴,慕容德一時也沒說話。
片刻後,黑暗之中,暴發出一陣笑聲。慕容德仰面朝天地笑着,因爲怕人聽見,聲音並不大。
他悲憤,他失落,他痛苦!
果然,女人都是水性楊花,都他媽靠不住!
楊歡的心,在慕容德的笑聲中縮了又縮,抖了又抖。
慕容德的笑聲,讓她想起了暗夜裡的鴟梟。像要配合她的想法似的,一陣風急掠而來,樹葉嘩嘩啦啦地響成了一片。於是,慕容德的笑聲更瘮人了。
楊歡想逃,雙腳卻像生了根,定在原地,寸步難移。
肩膀一聳一聳地笑了好一陣子,慕容德收起了笑。收起笑聲的下一刻,他緊繃着面孔,一擡手,狠狠箍住了楊歡的下巴。探頭湊近楊歡,他要笑不笑地,從牙縫裡陰森森地擠出了動靜,“阿璧啊,你可太讓表哥失望了。”
說完,他用姆指來回摩挲了兩下楊歡的下巴,指肚傳來細瓷般的觸感。這讓他又笑了一下,然後甩垃圾似的將楊歡向後一搡。惡狠狠地又掃了楊歡一眼後,他昂首挺胸地走了。
慕容超蹲在樹後,一動不動。因爲距離太遠,他聽不清二人的談話內容。聽不清,卻看得清。他的眼力很好,專門練過。別說倆大活人,就是把大活人換成小小的香頭,他也照樣能看得一清二楚。
夜風送來前殿的人聲和樂聲,是遠遠的嘈雜喧囂。在這嘈雜和喧囂聲裡,瀰漫着幽幽的花香。
慕容超遠遠地望着楊歡,看見她緩緩擡起雙臂,怕冷似地在胸前交叉了,抱住自己。
身體,抖得有如枝頭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