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 楊歡和鬱律在腳店裡話別。那邊廂,慕容麟在店外,暗下決心, 要讓楊歡重新入宮。原先, 他以爲, 神不知, 鬼不覺地把楊歡搬運出宮, 便可斷了多方人士的念想,楊歡也可以從此消停度日。不想,卻讓自己險些失去她。
宮裡, 雖說也不是個消停的地方,然而, 相較於宮外, 卻還是要好上許多。至少, 宮裡的牆,比外面的平常宅院要高出許多。宮裡的守衛, 也比外面,要多出許多。
排除下毒,明搶,明殺,宮裡, 實在要比宮外, 安全太多。
鬱律和楊歡在腳店分了手, 鬱律徑回柔然不提。單說楊歡, 楊歡跟着慕容麟回了宮。
回宮的路上, 慕容麟給楊歡起了個新名,姚葭。慕容麟告訴她, 從今往後,她就叫姚葭了,世上再無楊歡。
至於姚葭這個名字,並無任何特殊意義,只是慕容麟順嘴起的。起完之後,慕容麟在心裡又默唸了兩遍,末了,暗暗一點頭,對這個隨口起的名字,挺滿意。
這名字,不但讀起來上口,聽起來好聽,若是細細品味,還能品出點詩意來。姚葭……搖葭……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回宮後,慕容麟把楊歡安置在了慶春宮,她“暴亡”前居住的地方,轉天,又頒下聖旨,給了她個三品“美人”的封號。
對於楊歡的死而復生,除了陸太妃和皇后窟咄鈴,宮裡的其他人,無論嬪妃,還是宮人內侍,全都顯得很平靜,起碼當着慕容麟的面,大家都很平靜。至於背地裡,她們如何議論,慕容麟不知道,也不在意。
他是燕國的國主,燕國他最大,除了陸太妃和楊歡,他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感受。至於皇后窟咄鈴,他倒是也在意,不過,在意的程度,相較於陸太妃和楊歡,還是要低上一大截。
從柔然歸國後,他幾乎不曾對窟咄鈴履行過丈夫的義務,也鮮少去鳳儀宮探望她,這讓窟咄鈴大爲惱火,不時地就要來找他鬧一鬧,吼一吼。
捫心自問,他知道窟咄鈴是個好女人,也知道她是真心喜歡自己。但,愛就是如此——不是你喜歡我,我就一定會喜歡上你。慕容麟命人在窟咄鈴的日常飲食裡,下了軟筋散,致使窟咄鈴手軟腳軟,全身乏力,以致於,連睡榻也下不了。
慕容麟覺着這麼作,對自己,對窟咄鈴都好。窟咄鈴見了他要惱,要怒,要大動肝火,於身體康健很是不利;而自己見了窟咄鈴,要愧,要疚,要心煩意亂,也很不利於養生。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窟咄鈴乖乖地呆在鳳儀宮裡。軟筋散除了會讓人全身乏力之外,並無任何其它毒副作用。而他,也並非完全對窟咄鈴置之不理,每月的朔日望日,他還是會去鳳儀宮履行他的義務,看看窟咄鈴,陪她說會兒話。
對於楊歡的重新入宮,窟咄鈴是很有意見的,不知哪個快嘴的宮人,還是內侍,跟窟咄鈴說了此事。
楊歡回宮後不久,慕容麟去鳳儀宮探望窟咄鈴。坐在窟咄鈴的睡榻上,慕容麟從身後,把窟咄鈴攬進了自己的懷中,這是他能給窟咄鈴的,最大程度的親密。
楊歡“暴亡”後,慕容麟每次去鳳儀宮,窟咄鈴總是顯得很高興,要麼窩在慕容麟的胸前,一動不動地聽他的心跳。要麼仰起頭,一眼不眨地看他。要麼趴在他胸前,有氣無力地跟他聊上幾句。
這一次,窟咄鈴一反常態,她喘息着,哭泣着,含混不清地指責着,怒罵着,一下下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大概是打得不解氣,到後來,她顫顫微微地,揪着慕容麟的前襟,向上挺身,想要去咬慕容麟的脖子。
可惜,無論是手,還是口,全都沒甚力道,折騰到最後,除了把自己累得呼哧帶喘,頭暈眼花,她沒能對慕容麟造成任何傷害。
在窟咄鈴又打又咬之際,慕容麟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他懂她的苦,所以,他任她打罵,權當作是對她的一點補償。
他的愛就那麼多,全都給了楊歡。
他的心也只有那麼大,只容得下一個楊歡,再容不下其他的人了。
和窟咄鈴一樣,對於楊歡的回宮,陸太妃也是怒火中燒。慕容麟帶着楊歡回宮的第三天,也就是楊歡頂着“姚葭”的名字,獲得“美人”封號的第二天,陸太妃命人把慕容麟叫到了崇訓宮。
崇訓宮本是太后居所,但因陸後早亡,加之陸太妃又是慕容麟的親姨,是以,在慕容麟登基後,陸太妃住進了這裡,享受起了雖無太后之名,卻有太后之實的尊貴生活。
及至慕容麟到了崇訓宮,陸太妃斥退身邊的宮人內侍,板着臉,單刀直入,直接問慕容麟,這個新進宮的姚葭,是不就是原來“楊家那賤人”?
慕容麟當即進行了否認,隨即,又把回宮路上,現編出來的一套瞎話,拿出來,謅給陸太妃聽。
他告訴陸太妃,楊歡已死,現在住在慶春宮中之人,乃是他微服私訪時,在乾安西市撿來的。遇見她時,她正在街上賣身葬父,一羣無賴少年想要輕薄她,正好被他碰到了。他路見不平,出手相救,趕跑了無賴,又花了二十兩銀子,把她買了下來。
聽完慕容麟的解釋,陸太妃搖着頭,不住冷笑,“麟兒呀,麟兒,你真當所有人都是傻子,都是瞎子?你真當所有人都看不出這個“姚葭”,就是楊家那賤人!虧你想得出這麼爛的託詞!”
陸太妃笑,慕容麟也笑。
陸太妃是冷冷地笑,慕容麟是氣定神閒地笑。
“看出又如何?”他慢條斯理地說:“朕是燕國的國主,朕說她是誰,她就是誰。朕說楊歡死了,楊歡就是死了,朕說她是姚葭,她就不是別人。”
陸太妃氣得渾身亂顫,哆哆嗦嗦地用手點指慕容麟,“你…你是不是忘了你外祖是怎麼死的!”
片刻的沉默後,慕容麟低聲道,“外祖是被慕容成德殺死的。”
二人對話時,陸太妃坐在一張七寶如意小榻上,慕容麟則是坐在了她斜對個兒的一張雜彩琉璃榻上。
聞聽此言,陸太妃氣得用力一捶小榻,“若不是那賤人和慕容成德沆瀣一氣,你焉能被廢?你若在位,你外祖和我陸氏三族,又怎會遭此劫難?”
慕容麟看了一眼氣急敗壞的陸太妃,隨即微微錯開目光,“楊氏三族的命,難道還不夠抵償的嗎?”
“不夠!”慕容麟話音未落,陸太妃又是一捶小榻,尖聲高叫,“楊氏三族,不過區區八百條人命,怎抵我陸氏一千三百條人命?再說,就算那八百人死上一千次,一萬次,也換不回你外祖之命,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慶春宮那人死了,外祖也活不過來!”慕容麟也動了氣。
陸太妃不言語了,像只被激怒的老牛,從鼻孔裡咻咻地噴着粗氣,橫眉立目地瞪着慕容麟。
慕容麟避開了陸太妃的怒視,看向別處。所謂“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理解姨母的憤怒,但若是因此,就要他的人生中,從此再無楊歡,他作不到。
他不是沒試過,而是,真的作不到。
離去前,慕容麟語氣平靜地對陸太妃說:“麟兒再說一遍,慶春宮裡的那個人,不是楊歡。楊歡已死,她叫‘姚葭’,是麟兒從街上撿回來的孤女。麟兒希望,姨母不要去難爲一個不相干的人。”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輕柔了許多,“麟兒還有朝務要去處理,就不陪姨母了,待改日得閒,再來陪姨母敘話。”
說完,他對陸太妃微一低首,轉身離去,只留給陸太妃一個高大挺拔的背影。
“麟兒,你外祖在九泉之下,不會原諒你!”陸太妃衝着慕容麟疾行而去的背影,捶榻怒喝。
陸太妃的怒喝,穿過打起的真珠簾,狠狠砸進慕容麟的耳中,砸得他心頭一顫。
眉頭一皺,慕容麟腳步不停,轉眼走了個無影無蹤。
崇訓宮外,晚霞燒紅了半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