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麟帶楊歡去了東市。東市在乾安城東, 論規模,論繁華,全都比不上西市, 但是有一點, 和西市相比, 它離皇宮更遠一點, 慕容麟就喜歡這點。他現在就想離皇宮遠一點。
慕容麟帶着楊歡, 在東市裡溜溜達達地閒逛。當年,在東宮時,他帶着楊歡出過幾次宮, 只不過,那幾次, 去的都是西市。出宮, 對他而言, 既是需要,也是消遣。
當年, 他是太子,現在他是國主,無論是太子,還是國主,都需要體察民情, 而體察民情的最好辦法, 就是微服私訪。
無論當年, 還是現在, 他都是繁忙的, 每天有很多政務需要處理。偶爾出宮,體驗下民間生活, 對他來說,也是份難得的放鬆。
二人逛了半天街,說了不到十句話。而且,這十句話,還都是慕容麟主動開的口,他問一句,楊歡答一句。
慕容麟問得簡短平淡,楊歡答得,更簡短更平淡。
在一家綢緞鋪裡,慕容麟淡淡地問楊歡,“可有相中的料子?”
楊歡垂着眼,低聲道,“沒有。”
在一家首飾鋪裡,慕容麟拈着根金步搖,“這個可好?”.
楊歡撩起眼皮,快速地掃了一眼,復又垂下眼,“好。”
“買一個?”
楊歡搖了搖頭。
連着進了幾家店,慕容麟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不要。後來,他索性不問了。經過一家絲線店時,他往店裡一指,“進去瞧瞧。”說完這句不鹹不淡的話,他一擡腿,邁進店去,不管楊歡的反應。楊歡低着頭,隨在慕容麟的身後,不聲不響地跟了進去。
進得店後,慕容麟不再徵求楊歡的意見,徑直走到櫃檯前,對着櫃檯後的貨架,一頓點指,一口氣要了十幾種顏色的絲線。
隨着他的點指,店夥不斷把相應的絲線從貨架上拿下來,等他點指完了,店夥把他要的絲線,全部收進一個長方形的漆盒裡。漆盒很漂亮的,鋥光瓦亮的烏漆底子上,點綴着幾朵粉紅色的桃花。
末了,店夥又把盒子扎進一塊淡青色的粗絹裡,遞給了慕容麟。慕容麟掏出錢袋,付了錢,然後,提着盒子,走出店面,全程一眼不看楊歡。
經過一家香料店時,慕容麟如法炮製,又是一指店鋪,“進去瞧瞧”,然後,也不管楊歡樂不樂意,自己先走了進去。進店之後,他對着貨架又是一頓點,不大工夫,十多種本國外國出產的香料,堆在了他的面前。
楊歡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發現慕容麟所選購的香料,都是他們在東宮微服出遊時,她曾買過的。
這些香料裡,有百濯香。用這種香薰衣物,濯衣百次,衣上香味不減。有闢寒香,冬天,在炭火里加一點這種香,房中既暖且香,香味幾日不散。有迷迭香,這種香清神,醒腦,感染了風寒,頭腦昏沉之時,用它最好。此外,還有都樑香,茵犀香,驚精香,沉光香等等。
像絲線店夥一樣,香料店的夥計,把慕容麟選中的香料,也收進了一隻漆盒。只不過,香料店的盒子,比絲線店的盒子有所不同,帶隔斷。先把不同的香料,用細絹袋包好,然後,再放進盒中一個個隔斷裡。
放好香料,蓋好盒蓋,店夥也用張包袱皮把盒子包了起來,墨綠色的熟絹,帶着花鳥紋,比絲線店的更美觀。
出了香料店,慕容麟回頭朝身後看了一眼。頓時,一名百姓模樣的青年男子,從熙來攘往的人羣裡走了出來,急趨幾步,來到慕容麟的近前,從他手裡,接過了盒子。
輕飄飄地掃了男子一眼,楊歡習以爲常地移開了視線,和慕容麟出宮,當然不可能只有他們兩個人。以前在東宮時,也是如此,表面上看,只有她和慕容麟兩個人在逛街,實際上,不知有多少喬裝成百姓的侍衛,在暗中保護着他們。當然,主要保護的,是慕容麟。
轉眼,二人來在了一家首飾鋪的門前。這是家毫不起眼的小店,慕容麟本不想進去,巴掌大的地方,能有什麼好貨色?腦子想得挺清楚,可是,腳卻跟腦子作了對,在他反應過來前,他的腳,已經一步邁了進去。
小店僅有兩節櫃檯,櫃檯上的首飾,也都是極普通的貨色。店裡,只有店主一人。從外表上看,店主能有五十多歲的樣子,膚色蠟黃,上脣稀稀拉拉地,留着兩撇小鬍子。因爲瘦,一雙眼睛摳進了眼窩,嘴卻雷公般,高高地撅了出來。
二人進店時,店主正半死不活地坐在櫃檯後面。一見店裡難得地進了客人,他的眼睛一亮,“噌”的一下,從櫃檯後面站了起來,眯眼呲牙,點頭哈腰地,跟二人打起了招呼。
“二位客官,想買點兒什麼?簪釵?步搖?耳環?絹花?還是鐲子,臂環,頸串?看看吧,小店什麼都有。”
緊盯着慕容麟的臉,店主的雙眼中,射出熱切的光。太久沒開張了,家裡眼瞅着,都要揭不開鍋了。一邊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他一邊在心中暗暗禱祝,希望老天保佑,能讓他能作成這筆生意。
禱祝的同時,他又有點信心不足。自家的貨色,實在是太一般了,而眼前這二位,雖然衣着平常,然而,看樣貌,看氣質,那絕對不是一般人。能看上他這兒的貨色嗎?懸!
慕容麟確實是沒看上。漠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櫃檯上的幾盤首飾,他轉身要走,楊歡卻是從一個托盤裡,拈起了一根紫玉簪。
“小娘子真是好眼力!”楊歡剛把簪子拈在手中,還不及細看,這邊,店主馬上呲着一口噴薄欲出的齙牙,面目誇張地讚了起來,“這可是上好的藍田紫玉。不是我吹,整個東市,除了我這裡,別人家,再找不出這樣的貨色來。瞧瞧,這顏色,多正!這雕工,多好!”
楊歡看了店主一眼,嘴角微微向上一彎,權作迴應。一彎之後,她重新打量起手中的簪子。
其實,無論是材質,還是雕功,這簪子都算不得特別好。紫玉,在民間是稀罕物,在宮裡,並不稀奇。她曾見過,也曾有過好幾根紫玉的簪子,和手中這支比起來,不論是成色,還是雕工,都要比這支好太多。
吸引她的,既非材質,也非雕工,而是簪首的一對交頸鴛鴦。在她曾經擁有過的幾支紫玉簪裡,有雕鳳的,有雕花的,有雕捲雲的,就是沒有雕鴛鴦的——她看上了這對憨態可掬的小東西。
逛了這麼久的街,慕容麟還沒見楊歡對哪樣東西,表現出特別的興趣。見楊歡對這支簪子上了心,他心中一動,淡聲對店主道,“開個價吧。”
店主一抿齙牙,藉着抿牙的動作,在心裡飛快地盤算了一下,末了,提心吊膽地對慕容麟伸出了一隻巴掌,“五十兩紋銀。”報完價,他有些底氣不足地眨了眨眼,怕慕容麟嫌貴不買,於是,他緊忙又追加了一句,“若是真喜歡,價錢好商量。”
慕容麟一擡手,作了個制止的動作,“不必。”說完,從懷中掏出錢袋,又從錢袋裡摸出兩個小馬蹄銀,遞給店主,“每個紋銀三十兩,不必找了。”
“哎呀,多謝客官,多謝客官!”店主雙手接過銀子,樂得合不攏嘴。大概是也知道自己這口牙,長得實在是不甚美觀,容易影響客人情緒。所以,一笑過後,他使勁地抿了抿嘴,企圖把牙包住。可惜,因爲實在太高興,試了兩次未果後,他索性不包了,反正生意已經作成了。
在店主忙着包牙之際,慕容麟不動聲色地問楊歡,“喜歡嗎?”
楊歡低着頭,點了一下,“喜歡。”
喜歡是喜歡,不過,其實她並沒想買,只是想看一下。聽到慕容麟詢價,她本想阻止,可惜,話未出口,慕容麟已經付了帳。
慕容麟從楊歡手裡拿過簪子。一手扶着楊歡的頭髮,一手將簪子一點點推進楊歡的發間——楊歡的頭髮又厚又密,很是不好插。
插好簪子後,慕容麟着意地掃了一眼簪首,在看清簪首的一剎那,他怔了一下,怔忡的同時,心中,有些微的疼痛劃過。
心疼,臉上,卻還是個淡然模樣。
店主難得開了張,以致心情十分激動。激動之餘,他決定再免費贈送兩句好聽的話,“不是小人誇獎尊夫人,就尊夫人這個長相,再配上這根簪子,”他抿了抿牙,一指宮城方向,“就是宮裡的妃子,怕也不過如此。”
慕容麟一挑眉毛,似笑非笑地問,“店家見過宮裡的妃子?”
店主笑,“小人哪裡有那樣的福氣,只是聽人說,宮裡的妃子,個個都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我看尊夫人的容貌,也是個傾城之姿呢。”
慕容麟轉眼看向楊歡,目光復雜。
店主哪知慕容麟和楊歡的過往,只把慕容麟的眼神,當作是深情凝視。於是,他趁熱打鐵地又來了一句,“能娶到這樣的娘子,客官,你好福氣啊!”
聞聽此言,慕容麟意味不明地一笑,“是啊,我好福氣。”
這句話聽進楊歡耳朵裡,仿如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抽在臉上,抽得她眼光微閃,眼眶發酸。
在店主的熱烈歡送聲中,二人出了首飾店。隨後,慕容麟帶着楊歡去了一家生意興隆的大酒樓。
在那裡飽餐了一頓後,他帶着楊歡出了城。
他要帶她去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