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超把繁昌公主許給了趙國國主。
繁昌公主比慕容超小一歲, 她不是慕容攸最小的女兒,不過,卻是最受慕容攸寵愛的女兒。慕容攸生前曾說過, 如果繁昌公主是個男孩, 那麼, 也許他會立她爲儲。因爲, 在他所有的孩子裡, 繁昌公主的相貌和性情最像他。
繁昌公主的母親本是個不受寵的才人,生了繁昌公主後,母憑女貴, 慕容攸把她晉爲充華。慕容攸死後,鄭充華搬到了女兒的公主府, 和女兒同住。
母女二人一直過得挺不錯, 無論是慕容德當政, 還是慕容麟當政,全都沒虧待過母女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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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超接到名單的第二天, 一名宣旨官,帶着一道詔旨,來到了繁昌公主府。跪在地上聽完詔旨,繁昌公主呆了。不但她呆了,她的母親鄭充華也呆了。宣旨官走後, 母女二人抱頭痛哭。
鄭充華只生了繁昌公主一個女兒, 繁昌公主真要是去了趙國, 山高水遠的, 這輩子, 她們母女怕是再沒見面的機會了。這還不是最讓鄭充華揪心的,最讓鄭充華揪心的是, 趙國的國主是個年近六旬的糟老頭子。
若是普通的糟老頭子也就罷了,問題是,趙國的國主石昆是個性情暴戾,殺人不眨眼的糟老頭子。他曾用殘忍到變態的手段,虐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事情是這樣的,石昆有兩個兒子,一個叫石越,一個叫石俊。石越是哥哥,石俊是弟弟。早年間,石昆曾立石越爲太子。立爲太子後的石越,漸生驕橫。慢慢地,石昆有點後悔,想要改立石俊。
石昆要改立太子的消息,不道怎麼傳到了石越的耳朵裡,石越決定先下手爲強,除掉弟弟。正巧某天,石俊去寺院參佛,當晚留宿寺中,石越派殺手,用獼猴梯翻入寺中,斬斷石俊四肢,劃開石俊的肚腹,石俊當即死於非命。
後來,刺客被抓,供出石越。石昆大怒,命人抓來石越,扭送到京城的熱鬧集市。而後,他讓石俊府中的兩個內侍,生生拔光了石越的頭髮,又命這二人挖了石越的雙眼,拔了他的舌頭,剖了他的肚腹。最後,他命人把石越絞上半空,架薪焚燒。待大火燒斷繩子,石越的屍首掉進火堆,焚燒成灰。這還沒完,石昆命人揀出石越骨灰,撒在京城各條街巷的交叉處,任人踐踏。
除了虐殺自己的親生兒子,石昆還殺戰俘。一次,他命人殺掉了三萬降俘,又把這些降俘的屍首堆在一起,號稱“骷髏觀”。
眼瞅着如花似玉女兒,要嫁給個年近六旬的糟老頭子,而且,還是個隔山隔水的變態糟老頭子,這叫鄭充華如何甘心?
她不甘心,繁昌公主也不甘心。
千挑萬挑,從十四歲挑到二十三歲,挑到最後,竟是這麼個結局。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年早早嫁人,即便嫁不了國主,也強如背景離鄉,骨肉分離。
母女二人哭了一通,末了,繁昌公主一抹眼淚,站起身來,“我找他去!”
鄭充華也擦了擦眼淚,“找誰去?”
繁昌公主眼含淚光,惡狠狠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慕容仁遠。”她一字字,從牙縫裡崩出慕容超的名字。
說完,她邁步往外走,鄭充華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我的祖宗啊,你可別去招禍了。他既是下了那樣的聖旨,就是鐵了心讓你去和親,你去找他還有什麼用?就你這個性子,再把他惹惱了,你讓娘可怎麼活?”
繁昌公主使勁往外掙,邊掙邊氣憤憤地嚷嚷道,“我咽不下這口氣!他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讓我嫁給那魔王!要嫁他嫁,我不嫁!”
鄭充華兩手攥住她的胳膊,身子使勁往後墜,“他是當今國主,他算什麼!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娘求求你了,別去了,娘寧可你嫁到趙國去,也不願你丟了性命啊,女兒!你就聽娘一句話吧!”
兩母女一頓撕扯後,末了,繁昌公主還是不顧鄭充華的阻攔,進宮去了。
進了宮,她直奔乾元宮,乾元宮外,她被守衛宮門的禁軍攔住。她說要見慕容超,禁軍告訴她,慕容超不在乾元宮,這個時辰,他極有可能是在御書房批閱奏章。於是,她又去了御書房,到了御書房外一打聽,慕容超還真在御書房。
御書房說是房,其實是座不大的小院。一隊二十多人的禁軍,分左右,守在院門兩側,一邊十幾個人,每人手中各執着一柄寒光閃閃的鐵槊。
聽說慕容超在御書房,她擡腿就要往裡進。侍立在院門左側的一名禁軍一擡手,攔住了她,讓她稍等片刻,他先去通報一聲,看看國主要不要見她。
繁昌公主正在氣頭上,這名禁軍的話,更是讓她氣不打一處來,伸手一推該人,她硬要往裡闖,“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是繁昌公主!誰敢攔我?”
守門的兩名禁軍,見她硬闖,“唰”地一下,將各自手中的鐵槊一橫,封住了她的去路。
繁昌公主抓着槊柄,踮腳伸脖,朝着不遠處御書房緊閉的房門大喊,“慕容超,你出來!慕容超,你給我出來!”
很快,御書房的房門開了,一名身着絳衣的中年內侍,從御書房中走了出來。邊朝院門這邊走,內侍邊呶呶斥道,“是誰在此大聲喧譁?不想活了!”
繁昌一見有人出來,登時往起一蹦高,“是我,繁昌公主!我要見慕容超!”
不要說慕容超是國主,就算是普通百姓,這樣連名帶姓地直呼其名,也是對對方極大的不尊重。
絳衣內侍腳下緊走,一陣小風似地刮到了院門處,待到瞧清了繁昌公主的臉,他的臉上,眨眼堆出了暖出春風的微笑,嘴裡也同步換了內容,“呦,小臣當是誰?原來是公主殿下啊。小臣給公主殿下請安。”說完,他雙手抱腕,對着繁昌公主深施一禮。
繁昌公主氣咻咻地瞪着他,“我要見慕容超!”
絳衣內侍笑眯眯地又是一抱腕,“殿下稍候,小臣這就給您通報去。”
繁昌公主也看出來了,如果不通報,自己是萬萬進不去御書房的。橫豎通報也用不了多長時間,她作了個深呼吸,強壓着胸中怒氣,“去吧。”
內侍又是一躬身一抱腕,轉身走了。不大工夫,他回了來,對着兩名禁軍一擡手,兩名禁軍立刻收起了鐵槊。
繁昌公主橫了二人一眼,一腳邁進了院內。絳衣內侍側着身,伸着手,在前引導,很快把她引進了御書房。
繁昌公主進到御書房後,房門隨即在她身後關閉。她回頭看了一眼,絳衣內侍並沒有跟她一起進去,房門大概就是那人關的。然後,她扭過頭,向前看去,七*八步遠外,慕容超坐在書案之後,不緊不慢地寫着什麼,並沒有因爲她的到來,擡起頭來。
這樣的慕容超,看上去和兒時那個好欺負的阿遠,很不一樣,這讓她不免生出了幾分怯意。然而,因爲慕容超給她安排的婚事,實在讓她氣憤,加之從小到大受慣了寵愛,沒受過丁點委屈,一剎的膽怯過後,她恢復了飛揚跋扈的常態。幾步走到慕容超面前,她一把將慕容超手中的毛筆拔了出來,扔在地下。
挑釁似地盯着慕容超,她想看看慕容超的反應,想看看慕容超能奈她何?
慕容超的右手保持着筆被拔走的狀態,整個人則是保持着方纔的造型——既不擡頭,也不動彈,更不言語。就這麼不言不動地過了片刻,他一扇長長的睫毛,緩緩擡起了頭。
一見慕容超擡了頭,繁昌公主不自覺地把胸又往起挺了挺,以便讓自己看上去更有氣勢,更不好惹些。
一語不發地盯着繁昌公主看了一會兒,慕容超淡淡問道,“找朕何事?”
繁昌公主被慕容超看得有點發毛。然而,表面上並不肯服軟,“我要你收回成命,本公主絕對不嫁趙國那老翁!”她強硬地說。
聽了繁昌公主的話,慕容超沒有馬上作答,而是垂下眼去看自己的右手。他右手的食指和姆指上,因爲繁昌公主突出其來的拔筆,沾染到了筆尖上的硃砂,是很長的兩道大紅條。
盯着右手看了一會兒,他笑了一下。一笑過後,他擡起眼,盯住繁昌公主的眼睛,輕聲發問,“你當自己是誰?又當朕是什麼?”
說話時,慕容超的眼中射出冷厲的光,繁昌公主他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心頭的怯意又深了幾分。然而,因爲實在不願嫁給趙國國主,不想離開燕國,不想離開母親,她硬着頭皮,繼續裝強硬,萬一慕容超被她震懾住了,改變心意呢?
想到這兒,她傲慢地一擡下巴,“我管你是什麼?反正我就是不不要嫁給趙國國主,要嫁,你自己去嫁!”
話音未落,慕容超“啪”地一拍書案,站了起來,繁昌公主被他嚇得一激靈,一眨眼。慕容超板着臉,繞過書案,一步邁到了繁昌公主面前。繁昌公主頓時感到一股強大的壓力,兜頭壓下,她不由自主地又往後退了一小步。
“你要幹什麼?”她的聲音微微發抖,氣焰也比方纔弱了許多。
慕容超沒說話,一伸手箍住了她的下巴,人,隨即探身靠近,“繁昌,”他語氣冰冷,冰冷中蘊含着濃濃的譏諷,“爲什麼你總也長不大,還當朕是當年任你欺凌的可憐蟲?”說到這兒,他一聲冷笑,殘忍地提醒她,“父皇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再沒人給你撐腰,讓你爲所欲爲了!”
灼灼地盯着繁昌公主的眼睛,慕容超道,“現在,朕是燕國的國主。朕要你嫁誰,你就得嫁誰。別說朕要你嫁趙國的國主,朕就是要你嫁給乾安的販夫屠戶,你照樣也得嫁!”說完,他一甩繁昌公主的下巴,把她甩得倒退出好幾步,跌坐在地上。
垂着眼,居高臨下的睨着繁昌公主,慕容超冷冷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想讓朕收回成命?”他點了點頭,“可以。只要你願意自毀容貌,又能擔得起喪母之痛,朕可以馬上收回旨意,準你不嫁。不然——”他話鋒一轉,“乘早乖乖回府,等着去趙國和親吧。”
慕容超的話,讓繁昌公主感到深深的害怕,害怕之後是絕望,繼之而起的,是不可扼制的怒火。
“慕容超——”咬牙切齒地叫出慕容超的名字,她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爬起來,嚮慕容超撲過去。撲向慕容超的同時,她高高地揚起手,想要給慕容超一個大耳光。
慕容超冷眼看着張牙舞爪的妹妹,不屑一笑。輕笑間,他一擡手,輕而易舉地鉗住她揮來的手腕。他的手勁本就很大,此時又刻意加了力氣,疼得繁昌公主五官扭曲,張嘴便要喊疼。然而,不等她一個“疼”字出口,慕容超已擡起沾了硃砂的右手,狠狠拍在她臉上,拍出了極爲清脆的一聲響。
“啊——”繁昌公主發出一聲尖叫。頭,被慕容超打得向旁邊一歪。緊接着,又是一聲脆響響起,慕容超反手抽在了她另一邊臉上。於是,她又叫了一聲。
兩記耳光,徹底抽滅了繁昌公主的囂張氣焰,擡起尚得自由的一隻手,她捂着半邊臉,怯怯抽泣,望向慕容超的目光中,盡是驚懼之色。原本雪白細膩的瓜子臉,變成了指節分明的豬頭,而且,還是“血赤呼拉”的豬頭,因爲沾了硃砂粉。
慕容超面無表情地問她,“這回願意嫁了嗎?”
繁昌公主抽抽答答地說不出話來,哪裡甘心嫁。
慕容超一皺眉,“怎麼,不願意?”
繁昌強壓下喉間的哽咽,“願……願意。”她怕再不回答,慕容超還扇她。
慕容超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就好。朕還有朝務要理,就不多陪皇妹了。”說完,他放開繁昌公主的腕子,彎腰揀起被繁昌公主扔在地上的硃砂筆,走回到書案後,重新落座,拿起一卷奏章,專心致致地看了起來,彷彿繁昌公主根本不存在。
繁昌公主捂着臉,去了宜都王府。她不甘心,她要找三皇兄給她作主。結果,到了宜都王府門口,王府的守衛告訴她,宜都王有令,除了崇訓太妃和國主,其他人等一概不見——身體不好,沒精力見。
於是,她第二番進宮去找陸太妃,想求陸太妃跟慕容超說說,或者跟三皇兄說說,然後讓三皇兄再跟慕容超說。結果,到了崇訓宮門,崇訓宮守衛給的答覆,和宜都王府的差不多:崇訓太妃身體欠安,除了國主,其他人等,一概不見。
繁昌公主失望地回了家。鄭充華見了她這個倒黴模樣,情知她是吃了虧。一見鄭充華,繁昌公主悲從中來,撲進鄭充華的懷裡,又是一頓痛哭。鄭充華摟着她,也是心酸落淚。
第二天一早,一隊甲士闖進了公主府,二話不說地將鄭充華帶走了。甲士的頭目告訴繁昌公主,國主有令,公主殿下什麼時候心甘情願地嫁給趙國國主了,什麼時候再把鄭充華放回來。
繁昌公主顧不得吃飯,忙三火四地趕到宮中,求見慕容超。不料卻被告之——國主有要務在身,不能見她。要實在想見,也行,不過得等,具體等到什麼時候,可就說不準了。
天,很陰很冷。天空裡,飄着細碎的雪粉。北風捲着雪粉,打着旋,在深宮空曠的院落和巷道中,刮來刮去。
繁昌公主直直地站在御書房外的空地上,身上除了一件薄薄的夾襖,就只披了一條不太厚的棉斗篷。若是坐在生了炭火的暖車裡,懷裡再摟個暖爐,這樣的衣着,自然冷不着。但是,此刻既沒有暖車,也沒有暖爐,就只有忽東忽西的寒風和飛來飛去的雪粉。不大工夫,她已凍得面色青白,渾身發抖,牙齒也格格地開始打戰。
兩個時辰後,就在繁昌公主以爲自己要凍死在御書房外時,御書房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昨日的絳衣內侍走了出來。絳衣內侍站在房檐下,朝她招了招手,她欣喜地眨了眨眼,跌跌撞撞地奔了過去。進到御書房中的一剎那,撲面而來的暖氣,讓她大大地打了一個哆嗦。
慕容超神態安祥地坐在書案後,一隻手搭在書案上。垂眼看了下書案上的奏章,他一挑眼,不鹹不淡地問道,“聽說,你要見朕。”
繁昌公主沒有說話,定定地望着慕容超,她兩眼一熱,雙膝一軟,跪了下去,“放了我母親,”抖着嗓子,她的眼淚,斷線的珠子般掉了下來,“求陛下放了我母親。我去趙國,我去和親,陛下讓我幹什麼,我都答應,求陛下放了我母親。”說完,她雙手扶地,一個頭接一個頭地磕下去。
慕容超也不攔她,單是一語不發地看着她,過了半晌,他輕聲問道,“想通了?”
繁昌公主停止了磕頭的動作,仰起臉,“想通了。”她的臉上,滿是淚水;聲音裡,是無限的絕望和認命。
慕容超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這就是繁昌的公主,這就是當年和慕容華合夥欺負他的繁昌公主。他左眼的上眼瞼上,還留着她的傑作,一個小小的疤痕。當年不知爲了什麼,就是此刻跪在他眼前的這名女子,拔下頭上的金簪,二話不說,對着他的臉就戳。幸虧他躲得夠快,只是劃到了眼瞼,不然,不是破相就是失明,又或者二者兼得。
他在心裡發過誓,日後,定要讓那些欺負他的人,遭受到同樣的痛苦,甚至更多。現在,他如願以償了。
一個月後,繁昌公主去了趙國。一年後,有消息從趙國傳來,繁昌公主難產而亡,一屍兩命。
噩耗傳來的當天夜裡,鄭充華悄無聲息地上了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