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宜都王府。
楊歡呆呆地坐在臥室的睡榻上,地上,遠遠近近地扔了一地的珠寶。這些珠寶裡, 有金玉步搖, 金玉簪釵, 金玉耳環, 耳墜, 耳釘,金玉手鐲,臂環, 金玉頸串,金寶約指, 像牙小梳子……
亂七八糟一大堆, 讓她扔得滿地都是。
她作夢也沒想到慕容超會篡位, 可是他不但篡了,而且還篡成功了。慕容麟離開乾安城的當天下午, 慕容超來了慶春宮。對於慕容超的到來,她感到十分驚訝。後宮,乃是宮妃住處,不是一個王爺該來的地方。
慕容超先是跟她客套了幾句,然後話鋒一轉, 問她借一樣東西。她很納悶, 自己有什麼東西可以借給他?她問慕容超要借什麼?
慕容超沒說話, 而是緊抿着嘴脣走上前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連點她幾處穴位,她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 已經失去了行動和發聲的能力。點過穴後,慕容超從她的髻上拉下一綹頭髮,隨即從懷裡掏出一把精緻的小剪子,將那綹頭髮剪了下來,小心地收進一隻錦袋中。
剪完頭髮後,慕容超周身上下地仔細打量了她一番,末了,把那枚金精石戒指,從她指上褪了下來,一併收入錦袋,揣進懷裡。
作完這些事,她看見慕容超垂下眼,先是沉吟了片刻,隨後,他擡起眼,作了個深呼吸,對着動彈不得,出聲不得,只能作出一臉驚訝表情的她,說出了一番話。
這一番話,聽得她五雷轟頂。
如果不是動彈不得,她怕早就一頭栽倒在地上。如果不是口不能言,她一定要問問慕容超,阿遠,爲什麼?你三哥哪裡對不起你,你要走你大哥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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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既不能動,也不能言,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慕容超,揣着她的頭髮和戒指,去要挾她的丈夫。
慕容超離去後又過了半個時辰,她的手腳和聲音才恢復了正常。她想出宮,去告訴殿下,千萬別受阿遠的要挾,哪怕見到殿下時,殿下已失去了自由,她也想和他呆在一起。
可惜,她連寢殿的殿門都沒能走出去。
慶春宮宮裡宮外,除了幾名貼身侍候她的宮人,已經全部換上了新人,宮外更是派了重兵把守。
兩個月來,慕容超每週來看她一次。在這些探看中,她知道了慕容超奪位的理由。短暫的震驚和無語後,她痛心地質問慕容超,傷害他母親的是陸後,爲什麼要讓慕容麟來承擔他母親所犯下的過錯?
慕容超盯着她的眼睛,聲音很輕,然而極清晰,也極堅定地告訴她——母債子償,天經地義。
這樣的慕容超,讓她深感陌生。
她覺得面前的男子,和記憶中的阿遠,根本不是一個人。記憶中的阿遠,靦腆內向,沉默寡言,有些羞澀,有些憂傷。面前的男子,雖然依舊惜字如金,然而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氣質,卻已不復往日靦腆羞澀,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穩的堅定,堅定中透着果絕與自信。
四天前,慕容超如願以償地坐上了太極殿的龍牀,她聽見了。從太極殿方向傳來的登極大典的禮樂之聲,隨着風,時高時低地,飄進她的耳朵裡,最後進入她耳中的,是山呼“萬歲”聲。
轉天,慕容超把她和慕容麟的其他嬪妃,送進這所富麗堂皇的府邸中,嚴加管束。
今天,慕容超又來看她,給她帶來了滿滿一大盒的珠寶首飾。每次來看她,慕容超都會給她帶些禮物,有時是一些少見的水果,有時是一些珠寶首飾,有時是些別的玩意兒,反正哪回都不空手。
從慕容超進房,到慕容超離去,她一句話也沒和他說,從始至終,坐在榻上,低頭繡她的花。開始,慕容超還試探着,想要跟她說幾句話,後來,看她不理自己,也就住了嘴。
受訓的小孩子似的,安安靜靜地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慕容超轉過身,靜悄悄地向外走去。
她在慕容超的身後擡起頭,默默地盯着慕容超的背影看了片刻,隨即捧起慕容超放在她身邊的那盒首飾,用力地,向着慕容超的背影擲去。
“嘩啦”一聲,首飾盒砸在地上,盒裡的首飾散了一地。
她看見慕容超的身影,在這聲嘩啦中,頓了一下,隨後又繼續向前走去,最後,一開門,走了出去。
她直勾勾地盯着慕容超消失的方向,良久之後,微一眨眼,像是如夢方醒,又低下頭去,繼續飛針走線。臉上,平靜得不見一絲表情,彷彿方纔怒擲首飾盒的人,根本不是她。
不知繡了多久,天開始一點點地變黑,最後變成了全黑,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侍婢進來掌燈,勸她吃飯,她木雕石塑般,坐着一動不動。
一坐,坐到了夜靜更深。
她的眼一閃,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這件事,讓她眼中煥出希望的光彩。
“豆寇!”她坐直了委頓的身子,微微傾身向前,衝着緊閉的房門喚了一聲。
一名清秀侍婢應聲而入,叫的,還是宮裡的稱呼,“娘娘有何吩咐?”
“豆寇呢?”她急急地問。
侍婢道,“豆寇今晚不當值。”
楊歡的手捂上胸口,那下面,她的心,因爲激動,跳得“嗵嗵”有聲,“去,馬上把她叫來,就說我有事找她。”
侍婢應了一聲,領命而去,不大工夫,豆寇進來了。
眼看見把豆寇找來的侍婢退了出去,房門也合了個嚴絲合縫,楊歡看向豆寇,壓低聲音道,“豆寇,走近些。”
待到豆寇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站起身,貼近豆寇的耳朵,低聲地說了幾句話。
豆寇一愣,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楊歡看了她一眼,“事不宜遲,快去吧。”
豆寇又看了楊歡一眼,低低道,“是。”
這邊,楊歡和豆寇進行着某種秘密活動,那邊,慕容超正坐在乾元宮的寢殿裡,一觴接一觴地喝着悶酒。因爲動作太急太猛,他的動作,已不足以用“喝酒”來形容,他的動作,看起來更像是“灌酒”、“潑酒”。
他就是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什麼也不用想。什麼也不想,就不會痛苦。現在的他,很痛苦很痛苦。
皺着眉,用力一甩頭,慕容超乜斜着醉眼,打量着房中的一切。房間不算大,陳設簡約典雅,幔帳帷幄撤掉了慕容麟喜歡的紫色,取而代之的,他最喜歡的淡青色。
房門兩側,一左一右,各擺着兩隻青銅的“十二枝連枝燈”。每隻燈的立柱上,錯落着向外伸出十二根青銅樹枝,每根樹枝上,又各託着兩隻淺沿的青銅小盤,整隻燈合起來,就是二十四個燈盤。四隻燈合起來,本該有九十六個燈盤。
但是,爲了配合“九*五之尊”的說法,其中的一隻燈,只有二十三個燈盤。這樣一來,四隻燈,正好是九十五個燈盤。每隻燈的頂端,是一隻金雞獨立,展翅欲飛的鳳凰。
每到夜晚,把這四隻燈,九十五個燈盤全部點燃,房中就像添了四棵落滿了星星的樹,如夢似幻,美麗極了。
打了個酒嗝,慕容超醉眼惺忪地望着黑暗中的點點星光,呵的一聲,呵出一聲滿是自嘲的笑。
從古至今,多少人,爲了這個九*五之位,前仆後繼,死而後已。又有多少人,能夠成功地坐上這個位置。他成功了,可是,他一點也不快樂。心愛的女人痛恨他,鄙視他,他怎麼能快樂?嚴格來講,一路活到今天,他很少真正快樂過。
慕容超迷迷糊糊地回憶着。從小到大,王太妃對他,可以用不冷不熱,不聞不問,幾個字來概括。她從沒打過他,也從沒罵過他,沒虧過他吃,沒虧過他穿,可是,也從來不和他親近。倒是他長大後,有本事了,王太妃對他的態度,反比他兒時要親切許多。
他明白,王太妃當年之所以肯收養他,只是想老來有依,不至因爲沒有子嗣,在先帝駕崩後,歸入長寧庵。王太妃待他客客氣氣,他禮尚往來,還之客客氣氣。多年來,母子倆,就這麼一直疏淡客氣着。
因爲出身卑賤,又是不祥之人,兄弟姐妹們對他,不是欺負,就是避之不及。少數幾個不欺負他的,包括慕容麟在內,也沒對他多麼關愛。父親更不用提,皇后嫡生的兒子還寵不過來,寵姬愛妾生的孩子還寵不過來,哪裡會來垂憐他這個卑賤的不祥人。
從小到大,他很少開心的人生中,楊歡是極少數的開心之一。楊歡不嫌棄他卑微的出身,不嫌棄他異於兄弟姐妹的怪異長相,他捱了欺負,她安慰他。他傷心難過了,她陪着他,變着法兒地逗他開心。看他咬到藏在糕餅裡的玉佩,面露驚詫,她捂着嘴,眯着眼,笑得嬌憨又狡狎。
她讓他分享自己的心事。她曾極認真地跟他傾訴,說她有點犯愁,因爲自己好像變胖了,怕因此穿不上母親給自己作的新裙子,而那條尚未完工的新裙子,很漂亮很漂亮,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穿。
慕容超顫抖着吸了口氣,呼吸之間,他想起當年慕容華欺負他,有點小胖的楊歡站在他身前,張開雙臂,大聲地喝斥慕容華,“不許欺負阿遠!”
想到這兒,他笑了,笑出了兩串眼淚。一吸鼻子,擡手抹了把眼淚,他深深地嘆出了方纔那口氣。那樣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再沒有了。
阿璧再也不會擋在他的身前,保護他了。阿璧恨他,而這份恨,怕是要延續至死。他的腦中閃過楊歡冰冰冷冷的臉。恨吧,他沒想求得她的原諒,因爲知道,她根本就不會原諒。他不後悔所作的一切,一切重來,他還會這麼作。
同樣是一個父親生的,他的資質不比慕容德和慕容麟差,爲什麼他們能當國主,他就不能?爲什麼他們一出生就受盡寵愛呵護,他卻要罩着個不祥人的身份,受盡欺侮?爲什麼他們的母親能滋滋潤潤,飛揚跋扈地活着,他的母親就要倍受摧殘,沒出月子,就被人扔進池塘,死於非命?
爲什麼殺母仇人的兒子,可以風風光光地坐在太極殿的龍牀上,號令天下,他就只能站在丹墀之下,對仇人的兒子俯首稱臣?爲什麼他要活得如此委屈,如此壓抑?
難道,這就是他的命?
他不服!他不認!
四年前,因爲自知實力和聲威都不及慕容麟,在得知慕容麟還活着以後,他審時度勢地收起了“清君側”的旗幟,歸附了慕容麟。
一時的隱忍,不代表一世的臣服。
他忍着,等着,終於,給他等到了機會。
他不會殺了慕容麟。慕容麟死了,楊歡也就勢必活不下去,他答應過楊歡,一年讓她和慕容麟見上一次。
陸太妃和王太妃,依然留在宮裡。王太妃不必提防,至於陸太妃——他已把崇訓宮的宮人內侍,全部換上了新人,宮外則派了禁軍嚴加把守,等閒不許外人進出。陸太妃雖是陸後的親妹,雖然自己很不喜歡她,但是,她沒害過自己的母親,所以,他允許她活着。
至於慕容麟的嬪妃,包括楊歡在內,三天前,在送假慕容麟去宜都王府時,他把她們也一併送了過去。他喜歡楊歡,不過,就算他奪了國主之位,就算如今整個燕國,可以任他爲所欲爲,他也不會動楊歡一分一毫。
畢竟,楊歡是慕容麟的妻子。
不是嫌棄,而是他有他的底線。他不能讓自己,更不能讓楊歡,揹負上□□的惡名。再如何喜歡,也不能。
他不是禽獸。
迷迷糊糊中,慕容超把前塵往事想了一遍,然後,他手扶雙膝,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歪歪斜斜地向睡榻走去。一頭把自己撂倒在睡榻之上,他懶洋洋地翻了個身,閉着眼睛叭嗒了下嘴,因爲想到一個討厭之人,他好看的眉毛,不覺皺了起來,擰成了一個不小的疙瘩。
想讓我娶你的女兒?等着吧,看我怎麼收拾你。
他又叭嗒了下嘴,昏昏睡去。
窗外,一股股暗風,順着窗縫無聲滲進房中。門口,那四隻爛若繁星的連枝燈,在股股暗風中,閃閃爍爍,明滅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