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容麟心急如焚地派出探子, 四處尋找楊歡之際,鬱律正坐在楊歡身邊,細細地端詳着她。
三個月多前, 他被慕容超趕出了燕國。他不服, 本想着問他父汗再要些兵馬, 捲土重來。結果, 就在他帶着五萬人馬, 整裝待發之際,突然收到了楊歡的死訊。
乍聞噩耗的一剎那,他像讓人一棒子打在了頭上, 登時就傻了。張着嘴,直眉楞眼地瞪着手中的字條, 他的腦漿子, 在腦袋裡咕嘟咕嘟地開了鍋, 冒了泡兒,彷彿隨時都能把他的天靈蓋頂開, 衝飛。
這種迷迷登登的狀態持續了能有兩三天,然後,他清醒過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再去一趟燕國,這回不帶大隊人馬,不去攻城略地, 只是帶幾名親隨, 悄悄地, 神不知鬼不覺地再去一趟乾安。
他要再去看一次楊歡。
從小到大, 他還從未像喜歡楊歡一樣, 喜歡過一個女人。他喜歡自己早逝的母親,喜歡自己的姐姐窟咄鈴, 喜歡父親現在的可敦,但是對她們的喜歡,和對楊歡的喜歡,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些人,不一定非得天天見。可是,他希望,能夠隨時隨地地看到楊歡。他從沒給誰唱過情歌,可是,在燕宮時,他用柔然語,給楊歡唱了好些首情歌。雖然他知道,楊歡根本聽不懂。
如果楊歡沒死,他想,在未來的歲月裡,每天都唱情歌給她聽,直唱到頭白齒落,直唱到再也唱不動爲止。
他想帶楊歡去騎馬,如果她不會騎,也不要緊——他可以把她抱在身前,或者讓她坐在他身後,摟着他的腰,他要帶她好好領略領略柔然的風光。
他的柔然,很大很美,有高山,有大河,有遼闊的草原,有廣褒的森林,有無盡的牛羊,富饒的物產。這其中,他最喜歡的,是柔然的草原。柔然的草原,冬天是一片壯闊的蒼莽,春夏秋則是一片彩色的海洋。
尤其是春夏時分,草原上,碧草如海,各色的野花,點綴其間,這些野花,有單開的,有連片開的,有紅的,有黃的,有紫的,有藍的,什麼顏色都有。不急不徐的風,拂過草原,拂過草原上的草和花,是一波波彩色的浪。
如果騎馬騎累了,他們可以躺進這清香醉人的彩浪裡,看藍天,看白雲,聽風聲,聽浪聲,聽浪裡的蟲鳴聲。
晚上,他們可以一邊聽浪裡的蟲鳴,一邊看星星。柔然的星星,比乾安的星星更多,更亮,更好看。
他想和楊歡多生幾個孩子,最好是五個,兩個女孩,三個男孩。他堅信,他們的孩子,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將會是這世間最最漂亮,最最可愛的孩子。
除了這些,他還有許多關於楊歡的設想,可是,楊歡死了,他白想了。白想了是白想了,可他一定要再去看她一眼,見不着活人,就去看看她的墳。
他想在楊歡的墳前,再給她唱一次情歌。他想讓楊歡嚐嚐他們柔然的奶疙瘩——那是他認爲,世間最好吃的東西,他一直想讓楊歡嚐嚐,可惜,燕國沒有賣的。
他還有一些話,想要對楊歡說,儘管這些話,以前已經說過了一些,但是沒說全。這次,他要完完整整地,全都告訴她。
鬱律懷着深悲巨痛上了路,沒想到,走到半路,他忽然接到了乾案城中柔然細作的消息——楊歡還活着,被慕容麟秘密安置在了乾安城中的一處宅院裡。
深悲巨痛頓時化作了沒頂的喜悅。
爲了表達這份喜悅,他仰起脖子,望天長嘯,嘯完了再笑,太好了,楊歡沒死,真是太好了。
一路快馬加鞭地來到乾安,他在楊歡所住宅院附近,買了一所宅院,然後,帶着親隨住了進去。
每天,他派人密切注視着楊歡所在的宅院,尋找合適的機會動手——或偷,或搶,把楊歡弄回柔然去。
明着要,慕容麟不給他。大搖大擺地敲門去搶,他帶的人手不夠。算來算去,想把楊歡弄到手,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偷,就是來個迅雷不及掩耳式的搶了。
終於,機會來了。
這一天,一名在院外扮作護院家丁的親隨,風風火火地奔進院內,向鬱律稟告,楊歡帶着一名待女,上街去了。不光是她倆,她倆身後,還跟了六名保鏢,看身形,看氣勢應該是習武之人,而且身手還都不含糊。只不過,這幾個人全都作了家丁的打扮。
鬱律一聽,登時兩眼放光,帶上一道來的四名親隨,急三火四地出了門。
出門追了沒有多遠,鬱律遙遙地看見了楊歡的身影,這讓他熱血沸騰,心跳加快,恨不能一下子跑到楊歡身邊,扯了楊歡就跑。
不過,最終他還是剋制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他看出來了,楊歡的前後左右,都有人保護。人數雖然不多,不過,應該都不好對付——慕容麟斷不會派些三腳貓來保護楊歡。
鬱律帶着四名親隨,不遠不近,貌似悠閒地跟在楊歡身後。這一跟,就跟到了西市,乾安城裡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
越跟,鬱律的心,跳得越快。他這人有個毛病,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動,到了一個極致,必要仰面朝天地嚎上兩嗓子,抒發一下。這會兒,他又想抒發抒發了,實在是太緊張了,如果這次不發成功,怕是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如果這次不成功,慕容麟指不定會把楊歡藏到哪兒,或者再把她接回宮裡也說不準,到那時,是搶是偷,就都不大好下手了。
爲了把楊歡弄到手,鬱律設計了兩個方案。一個是入室偷人,就是悄悄地進入楊歡所住的宅子,把楊歡偷出來。後來,他和幾個親隨細一琢磨,都覺着此方案的可行性極小,而且危險性極大。
誰也不知道那所宅院裡頭,到底有多少保鏢,五個,六個,七個,八個,還是幾十個?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那所宅院裡,有沒有機關?萬一弄不走楊歡,甚至連楊歡的面都沒見着,再把自己搭進去,讓人家傷了,甚至殺了,那不虧大了?
另一個方案,是等着楊歡自己出來。只要楊歡出府,總會有機會找到破綻,有了破綻,就有機會把她弄走。鬱律決定以一個月爲限,如果一個月內,等不到楊歡,他再另做打算。結果,半個月不到,楊歡就出來了。
鬱律一個人走在最前面,四名親隨,每人各騎了一匹馬,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幾米遠處。眼見着楊歡和侍女,停在了一處賣胭脂水粉的貨攤前,鬱律回頭對身後使了個眼色。
四名隨從當即拍馬來到他面前,其中,一名騎紅馬的親隨跳下馬來,把繮繩遞給鬱律,然後,此人一轉身上了另一名同伴的馬,二人共乘一騎。
鬱律接過繮繩,飛身上馬,探身親暱地拍了拍馬脖子,低聲對馬說:“好寶貝兒,看你的了。”
像迴應他似的,大紅馬一晃腦袋,打了個響鼻。鬱律一笑,笑的同時,一縱繮繩,狠狠一磕馬腹,他發出了一聲短促而有力的指令,“駕!”
□□的大紅馬,長嘶一聲,像道紅色的閃電,撒開碗口大的四個蹄子,向着向楊歡的方向直衝而去。
鬱律的馬在頭前跑,另外三匹馬緊隨其後。
鬱律離楊歡能有十幾丈遠,這十幾丈的距離裡,熙熙攘攘的,全都是人——作買的,作賣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腿腳利索的,一瘸一拐點腳的,什麼樣的都有。
他們這一衝,街上登時開了鍋。沿街百姓,驚慌失措地尖叫着四散奔逃,無數貨攤被撞翻在地,各色的貨物,亂糟糟地撒了一街。幾個反應不夠快的老人、孩子,外帶一個四十多歲的點腳乞丐,閃避不及,被馬撞倒踏過,血淋淋地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眨眼之間,大紅馬衝到了楊歡的面前,幾名保鏢反應還算夠快,忽拉一下子,把楊歡和待女圍在中間,個個從腰間抽出軟劍,向鬱律和大紅馬刺去。
鬱律一勒繮繩,勒出大紅馬唏溜溜一聲長嘶,長嘶的同時,大紅馬一擡前蹄,當場把一名保鏢踢出去一丈多遠。
該保鏢落地後,一手持劍,一手捂胸,□□不止,幾次掙扎着想要起來,不過,均以失敗告終。末了,在噴出去一口鮮血後,他兩眼一翻,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再說鬱律,在大紅馬踢飛一名保鏢的同時,他一手揪着繮繩,一手摸向懷裡,“唰”地一下,從懷裡抻出條七星蟒筋鞭來。握住了鞭柄,鬱律掄圓了鞭子,照着剩下幾名保鏢狠狠抽去。
說時遲,那時快,鬱律的幾名親隨也到了,這幾人二話不說,也都各自從懷裡,從腰間亮出了兵器,或劍或鞭,來助鬱律。保鏢們頓時手腳大亂。
楊歡和侍女站在保鏢圍成的保護圈中。侍女慘白着一張臉,張着雙臂護在楊歡身前,身體很有節奏地抖着,楊歡則是一臉置身事外的木然,天翻地覆都經歷了,再沒什麼能令她動容失色。
又一名保鏢倒下了,鬱律一提馬,向楊歡又靠近了一點,然後一甩手中長鞭,朝着楊歡的方向,呼嘯而去。先是一鞭子抽倒楊歡身前的侍女,緊接着再一鞭子,捲上楊歡的細腰,然後,鬱律把鞭子往回一帶,想要把楊歡扯到自己的馬上。
一名保鏢衝過來,掄刀來斬他的鞭。就在保鏢的刀將將要斬上他的鞭子時,此人忽然像中了定身術,連人帶刀地定在了原地,二目圓睜,一動不動,嘴角慢慢地流出一線血跡。原來,鬱律的一名親隨,乘此人舉刀斬鞭,門戶大開之際,衝着該人甩出一把飛刀,飛刀極其精準地,扎進了此人的胸口。
片刻之後,此人圓睜着雙眼,“窟嗵”一聲,頹然倒地。幾乎與他倒地同步,鬱律也成功地將楊歡扯進了自己懷裡。然後,他一夾馬腹,大紅馬絕塵而去。
從事發到跌進鬱律懷裡,再到隨着鬱律絕塵而去,不過眨眼之間,一切都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坐在鬱律的身前,楊歡既沒害怕,也沒驚叫。
害怕和尖叫全都沒有用。
慕容麟派出的高手,尚且不是來人對手,沿街的老百姓,不更是白給?她猜不出這些人爲何要劫持自己?無論對方是何動機,她都不怕。
如果對方想殺她,她歡迎,正好幫她解脫了;如果對方想用她要挾慕容麟,那他們是打錯了算盤。
對她,慕容麟或許餘情未了,但那點餘情,她以爲,絕對不足以讓他,爲自己受到丁點挾制;如果來人想非禮她,她也絕對不會讓對方如願,她會在遭到非禮前,咬舌自盡。
正在她魂遊天外之際,耳邊,忽然響起了劫持者的聲音,“月亮,是我,我來救你了。”
一怔之下,楊歡猛地轉過頭去。
那是一張陌生人的臉,根本不是鬱律。
臉不是鬱律的臉,聲兒卻的的確確是鬱律的聲兒。
鬱律一邊策馬,一邊分出神來,和楊歡的目光作了個簡短會合,會合之後,又馬上收回目光,繼續看向前方,“我帶了□□,看不出來是我了吧?”
楊歡看着那張平淡無奇的臉,聽着臉下帶笑的聲音,心想,原來這就是□□,以前只是聽說過,如今算是親眼見到了。
鬱律又低下頭看了一眼楊歡,聲音裡的笑意更濃了,“太好了,總算又見着你了。你不知道,聽說你死了,我當時就傻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活活餓瘦了一大圈兒,腮幫子都癟下去了。還好,你沒死。你放心,他再也欺負不着你了,我帶你去柔然,讓父汗……”
他想說,“讓父汗給我們辦一個最盛大的婚禮”,然而,不等他把最後幾個字說出來,楊歡開口打斷了他,“送我回去。”
“你說什麼?”鬱律目視前方大聲問,疑惑自己聽錯了。大紅馬的速度太快,耳邊風聲嗚嗚,再加上楊歡的聲兒也不大,極有可能聽錯。
一隻手緊攬着楊歡的腰,怕楊歡從馬上掉下去,一隻手緊握着繮繩,鬱律指揮着大紅馬,在乾安城中,左拐右拐地鑽巷子。
楊歡也轉回頭,和他一起看向了前方,“我說,送我回去。”
這回鬱律聽清楚了,“籲——”他一勒繮繩,大紅馬停在了一條靜僻的深巷之中。伸手一扳楊歡的身子,鬱律讓楊歡扭着上半身面對了自己,“爲什麼要回去?回去於你有什麼好?他的罪,你還沒受夠嗎?”
楊歡掃了他一眼,然後垂下眼,平心靜氣道,“殿下的盛情,楊歡心領了。只是,楊歡已爲人婦,此生,無福承受殿下的厚愛。如果殿下當真喜歡楊歡,還請殿下送楊歡回去。”
鬱律瞪着楊歡,半天沒說話,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和楊歡好好說道說道,可是一口氣提上來,都頂到嗓子眼兒了,末了,他又一口唾沫把它嚥了回去。
此時此地,並不適合發表長篇大論,有長篇大論,留着,等到了合適的地方,再發表也不遲。當務之急,是儘早趕到與親隨們事先議好的地點會合。
想到這裡,鬱律收回目光,一縱繮繩,“駕!”大紅馬又四蹄生風地跑了起來。
“殿下!”楊歡高聲叫了鬱律一聲,鬱律一手攬着她的腰,眼望前方,不理她。
楊歡急了,“殿下,我是不會跟你去柔然的,慕容麟怎樣對我,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送我回去吧。殿下……”
鬱律用手一指前方,“你看,那是什麼?”
楊歡一怔,下意識順着他手指的方向,轉頭看去,結果,剛一轉頭,後頸就傳來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她失去了知覺。
鬱律低頭看了一眼楊歡,把手臂又收了收,緊接着一縱繮繩,“駕!”
大紅馬轉眼消失在了一條僻巷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