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攸生在暮春時節,此時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令,草長鶯飛,雜花生樹,哪兒哪兒都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像。
慕容攸雖然崇尚儉樸,然而,生日還是要過的。加之又是一國之主,再如何節儉,生辰慶典也不好太過寒酸。是以,萬壽節這天,燕宮中雖沒金飾銀妝,不過,看上去也是漂亮亮,喜氣洋洋,簡約之中,不失貴氣。
老天很賞臉。這一天,碧空如洗,和風習習。習習的和風中,春花款擺,翠柳輕拂,柳浪間,玄鳥急掠,黃鶯嬌啼。
探身從車上下來,慕容德放出目光,作了個遠眺的姿勢。遙遠的天邊,另一個自己,頭戴通天冠,正微笑着俯瞰着地面上的自己。於是,他對着天空中的另一個自己,回以一笑。淺淺的笑容裡,是遮掩不住的躊躇滿志。
收回目光,作了個深呼吸,他正了正紗冠,撣了撣衣袖,又清了清喉嚨,隨後,昂首挺胸,邁進了燕宮的東門太康門。
所有中外賓客,無論身份高低,一律須在太康門外下車,下馬,然後,再換乘燕宮爲賓客們準備的便輦,前往此次萬壽節慶典的舉辦地,顯慶宮。便輦不大,僅能容下一人乘坐。每乘便輦由四名健碩的內侍擡着,前面兩名,後面兩名。
慕容德穩穩當當地往便輦裡一坐,便輦轉眼騰了空。溫暖的陽光透過輦上的碧紗窗,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照亮他脣角那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他有些迫不急待了。
迫不急待地想要把他的寶貝亮一亮,讓那些個俗物開開眼,看看什麼纔是真正的好玩意兒。想到這兒,他斜出目光,看向便輦的右窗。右窗外,跟着一名秦王府的小內侍。小內侍也就能有十四五歲的年紀,中等身材,皮膚白淨,眉目清秀。
慕容德斜睨着小內侍,嘴角向上一牽——玩膩了小侍女,偶爾他也換換口味,玩上個把的小內侍,比如眼前這個。目光下移,由小內侍的臉,滑到了小內侍的手上。小內侍的手裡,捧着個鋥光瓦亮的方形漆盒,盒蓋上,用朱漆繪着二龍捧日的圖案。
盒子裡就要進呈的寶貝了,慕容德定定地盯着盒子。爲這禮物,他可是費了不少心思。
慕容德對自己的眼光素來很有信心,他覺着盒子裡的禮物,必定能獲得父皇的驚喜與誇獎。
萬壽節,與其說是慕容攸的生辰慶典,莫如說是一場一年一度的競技比賽,比誰的演技最好,誰最能討得慕容攸的歡心。
慕容德憋着一股子勁,勢要在即將拉開帷幕的競技比賽上,撥得頭籌。等着瞧吧,他躊躇滿志地收回目光。他對自己的演技有信心,對自己的禮物也很有信心。
不一會兒,便輦停在了興慶宮的宮門外。
慕容德彎腰從輦上下來,分立在興慶宮門口的兩名內侍,登時扯着尖利的公鴨嗓,齊齊揚聲道,“秦王殿下到——”
帶着細皮嫩肉的小內侍,慕容德微笑着往裡走,沒走出幾步,就聽身後又響起了通傳之聲,“太子千歲、太子妃千歲到——”
一挑眉毛,慕容德停下腳步,當即作了個向後轉。臉上也在瞬間綻出了暖如春風的笑。
想見慕容麟,很容易。每日上朝,都能見着。要見楊歡,可就不大容易了。大婚前,問題還不大,大婚之後,就不大方便了。雖說,他倆是姨表親戚,可楊歡畢竟是表妹,不是表弟,而且還是成了婚的表妹,普通人家尚要避嫌,更不必說皇家了。
放在先前,見不見楊歡的,倒也無所謂。不過,今天,他還非得近距離跟她打個照面,仔細地相看相看。
剛下便輦,楊歡便瞧見了慕容德,她的心,頓時“咯噔”一下。及至慕容德轉過身來,四目相對,楊歡聽見自己的心“嗵”的一跳。她知道,萬壽節免不了要和慕容德碰面。
早從幾天前開始,直到來時這一路上,她都在不斷地鼓勵着自己,鼓勵自己勇敢面對慕容德。如果可能,她想在這次慶典上,找機會和慕容德當面說清楚——她不願,也不會,爲他再去作有損陰德之事。
沒見着慕容德的時候,她覺着自己的勇氣已經儲備得差不多了,可真見了面,她的勇氣,眨眼之間灰飛煙滅。
楊歡看見了慕容德,幾乎和她同時下輦的慕容麟,自然也看到了。慕容麟和慕容德的關係一般,倒不是他擺儲君的架子,而是,他這位皇兄對他一直都是個不冷不熱的態度。人家不冷不熱,他自然也不好熱情如火地往上貼,天生不是那性格。
不過,這回既然慕容德主動示好,大喜的日子,他也沒有冷麪示人的道理。想到這裡,慕容麟牽起楊歡的手,微笑着嚮慕容德走去。
“皇兄來得早啊。”慕容麟先打了招呼。
慕容德站在宮門的陰影裡,笑眯眯地答道,“彼此彼此,太子殿下賢伉儷來得也不晚。”然後,他笑着看向楊歡,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亮得很有內容,“阿璧好像又長高了,瞧着比去年又高了不少。”
他最後一次瞧見楊歡,還是在去年冬至日的宮宴上。那時的東宮,還有楊歡,還都正常。不過,從兩個月前開始,東宮出現了異動。原本,父親對東宮是大爲不滿,東宮一動,又滿回來了。
他氣,他恨,他急,有心找楊歡問個清楚,卻又沒有機會。春節宮宴,楊歡沒有出席,慕容麟說她受了風寒,病得厲害。至於東宮的眼線,是他連威逼帶利誘,好不容易收買過來的,輕易不能暴露,也不能讓那人和楊歡聯繫。
楊歡一咬牙,迎上了慕容德的目光,“是,又長了些。”她暗暗給自己打氣,“表哥近來可好?”
慕容德眉眼含笑地凝着楊歡,把她的表情,一點不落地,看進眼裡。
果然……
他煞有介事地長嘆一聲,面色隨之也帶了幾分沉重,“阿璧是想聽真話呢,還是假話呢?”
不等楊歡回答,慕容麟淡笑着問,“真話怎講,虛話又怎講?”
慕容德一伸手,作了個“請”的姿勢,慕容麟跟着作了個同樣的姿勢,一番謙讓後,三人並肩走進宮門。
慕容德在左,慕容麟在中間,楊歡在右。秦王府的小內侍,以及東宮的兩名內侍,跟三人保持了一步遠的距離,尾隨在後。
慕容德道,“若是虛話,我會說不錯。若是實話,唉!”他打了個不深不淺的唉聲,“最近不知怎麼了,成宿成宿地睡不好覺,熬得我呀……”,他一指自己的眼睛,向二人展示,他因縱慾過度造成的兩個大黑眼圈。
慕容麟問,“都夢見什麼了?”
“唉,總是夢見個小女孩,哭哭啼啼地跟我說對不起。哭着,哭着,就七竅出血地倒在地上死了。嗨呀,別提了!”慕容德牙疼似地一咂嘴,又搖了搖頭,正是個不堪其擾的模樣。
慕容麟皺起了眉毛,“怎麼會作這樣的夢?”因爲過於專注慕容德的怪夢,他沒注意到身邊的妻子,在聽到慕容德的怪夢時,臉色大變。
慕容德作出苦惱的表情,“誰知道呢。”
慕容麟沒注意到楊歡的變化,慕容德卻是看了個一清二楚。
害怕了嗎,我的好表妹?
一路上,三個人穿花拂柳,溜溜達達地邊走邊聊。
興慶宮的佔地面積很大,進了宮門,照着三人的速度,要想到達萬壽節慶典的舉辦地安福殿,且得走上一陣子。
楊歡恨不能一伸腿,一步邁到安福殿。
放在先前,能和慕容德並肩漫步,對她來說,是天大的美事,可如今,卻成了天大的煎熬。
經過一棵披頭散髮的大柳樹時,慕容德一擡手,掐下了一小截柳枝。柳枝柔韌,上面還帶了幾片嫩綠的新葉。他本想再放出幾句話,敲打敲打楊歡,不想身後忽然傳來一嗓子別具一格的呼喚,“大~啊皇兄,三~安皇兄,等~等~等等小弟!”
聞聲,三人齊齊回頭,但見一名身材魁梧的白胖子,身着一襲墨綠素羅袍,正高一腳,低一腳地朝三人疾行而來。因爲走得急,兩條腿又不一邊長,這幾步路讓他走得份外驚險,一竄一竄的,彷彿隨時就要來個旱地拔蔥。
慕容德笑了,“急什麼,我們又不跑。”
慕容麟也笑了,“八弟,別急,慢點兒走。”
轉眼間,和楊歡同歲,僅比她大了一個月的晉王慕容昭,呼呼地喘着粗氣,來到了三人近前。對着三人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禮,他笑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老老遠,就就就看按見你你~們了,今今天,嗓嗓子有有點不不不~舒舒服,沒沒沒~沒敢喊。”
短短一句話,讓他說了個結結巴巴,千迴百轉,說得慕容德哈哈大笑,慕容麟也笑了,不過笑得沒慕容德誇張,邊笑邊搖頭。
楊歡使勁地咬着嘴脣,不讓自己笑出聲來,怕慕容昭不好意思。
慕容昭有一副好脾氣,再加上從小到大被人笑話慣了,故而,對兩位兄長的笑,絲毫不往心裡去。不但不往心裡去,還呲着牙,陪着二位兄長,一起笑。
自家兄弟,笑就笑唄,又不會因此少塊肉。
慕容德一邊笑,一邊不着痕跡地往慕容昭身後掃了一眼。慕容昭的身後,也跟着個內侍。抱孩子似的,內侍懷裡抱着個二尺多高的青緞包裹。
對着晉王府的內待一擡下巴,慕容德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什麼呀?”
慕容昭回頭看了眼自家內侍,轉回頭告訴慕容德,“珊~安瑚。”
慕容德一挑眉毛,“呦!稀罕物兒啊!”
慕容昭沒說話,只是搓着肥厚的手掌,嘿嘿地笑了兩聲,正是個有點羞澀,又有點得意的表情。
“兩兩位皇皇兄都都準準備了什什麼呀?可可否讓小小弟先先睹爲爲快?”
慕容德一擡手,給慕容昭拂去了一片落在他肩上的樹葉,“爲兄的,是塊硯臺,普通玩意兒,比不得你的稀罕物,沒什麼好看的。”
說完這話,他一轉臉,笑微微地看向慕容麟,“倒不知你三皇兄準備了什麼稀世珍寶,要孝敬父皇?”
慕容麟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扶在楊歡的腰上,“我?還和去年一樣,一方我自己刻的印。另外……”他笑着看了眼楊歡,“還有一盒阿璧親手做的糕餅。想看嗎?想看,我讓他們拿過來。”說着,他轉臉向後,作勢要叫跟在身後的東宮內侍。
“不不~用了。”慕容昭連連擺手。他知道三哥會刻章,也知道三哥的手藝挺好,他手上就有一枚三哥刻的章——敦厚有福。記憶之中,三哥已經送了好幾回印章了,再好的東西,送多了,也就不稀奇了。至於,楊歡自制的糕餅,他更不好奇。
他是個會吃的,王府裡的廚子調着樣兒地給他做好吃的。他什麼沒吃過?什麼沒見過?
再說,他和阿璧也是自幼相識,阿璧,名門閨秀,千金大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能會做糕餅?開玩笑。就算真是她親手做的,想必也是臨陣抱佛腳之作,手藝好不到哪兒去,不看也罷。
四個人並肩而行,慕容昭很沒自覺地,夾在了慕容德和慕容麟之間,一個頂倆的胖壯身軀,無意之中,擋住了慕容德窺視楊歡的目光。
慕容昭並不知道自己礙了旁人的事,還在那兒結結巴巴,興高采烈地連說帶笑。因爲身體好,故而,他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口水也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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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把三位聽衆的耳朵震得嗡嗡直響外,連帶着,噴了慕容德一臉唾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