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縱點頭同意，僮兒走進船艙，須臾出來，指着漢水道：“我家主人請你俯觀漢水，以一物作答。”
夏天縱走到船邊，低頭看蕩蕩漢水，上映天光，下藏魚蟹，眉頭微微一皺。
尼瑪，真是給少爺我玩深沉啊。
不看丹水，只看漢水，在於丹水自北而來，而漢水自西而至，漢水在南，陰也，陰水，船主指的是陰水。可是，陰水在周易裡，還有盜賊流氓的意思。尼瑪，這是諷我是盜賊流氓啊！
咳，好吧。“麻九，去丹水邊，取一團稀泥來。”
麻九摸不着頭腦，快步離開，半炷香的功夫，才用荷葉取了一團稀泥回來。
小僮聞聞還發着泥腥味兒的江泥，將之送了進去。
麻九低聲問夏天縱：“七爺，這是啥意思啊？”
夏天縱笑道：“讓我觀漢水，便是諷刺咱們是流氓盜賊啊。”
麻九一聽有些怒了，說道：“七爺，你就這樣受了？”
夏天縱笑道：“你聽完，船主人讓我觀漢水，除了諷我之外，還藏有一句話在裡面。”
“什麼話？”麻九趕緊地問。
“那句話來自於《易》，叫‘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觀水，便是觀天，明白沒有？”
麻九“哦”了一聲，大致地明白了一些：“這是叫咱們改邪歸正，自強不息的意思？”
夏天縱點點頭，道：“正是。”
“那你取一團稀泥給他，又是什麼意思？”
“我取一團丹水稀泥，是……”，夏天縱正要說下去，船艙艙門一動，僮兒端着一隻水盆，走了出來。
夏天縱等人伸着看那水盆，只見裡面裝了淺淺的一層水，水底放着一粒小石頭。
“這又是什麼問題？”麻九等人大惑不解。
夏天縱嘆了一口氣，將那石子撈了起來，放在盆沿上，揮揮手，讓小僮重新端了回去。
“我取一團稀泥，”夏天縱接着道：“那稀泥來自於丹水，丹水屬陽，是說出身陽水，乃是智慧聰敏的意思，這個是要告訴對方，咱們都是聰明人，就不要諷刺我了，我知道該怎麼做，至於泥土本身，便是還了他一句話，叫‘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乃是表達咱們雖是流氓，卻是坦坦蕩蕩，於德無損的意思。”
“哇，高，高啊！”麻九等人滿臉崇拜：“那剛纔盆中一粒石子，又是什麼意思？”
夏天縱笑道：“船主人見我自評甚高，這是在說我如盆中小石，如井底之蛙，見識淺陋啊。我將石子撈起來，乃是說我就算是隻小青蛙，也是坐在井口觀天，坐井口觀天，低頭可見小世界，擡頭便是大世界。哈哈”
“七爺，我覺得您不但回了船主的問題，還顯得很那個啥……”混江龍低聲發笑。
“那個啥？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七爺，你是文化人，可不興說粗話。”
“小爺我是文化人，可我是文化人裡的流氓，哈哈。”夏天縱連破船主兩道題目，心裡很是痛快。
“我覺得你開始囂張了。”
吱呀一聲，船艙艙門又是打開，這一次，出來了兩個僮兒。
一個僮兒手裡捧着一個托盤，盤上放關文房四寶，另一個僮兒手裡搬着一張小几。
小几放好，托盤放下，小僮返艙，取來了一條對聯。
對聯上書三個字：“丹江水。”
混江龍看了這三個字，身子一晃，差點一跤摔倒，被老土匪在後面扶住。
麻三伸頭看了一眼這三個字，只覺心如重鍾敲打，噗地噴出一口鮮血，險險跌落江裡。
麻九從後面扶住麻三，強忍住不去看那三個字。
“好字！”
夏天縱脫口稱讚。
這三個字，輕輕擺上案几，夏天縱眼裡便只有這三個字：丹江水。
丹江水滾滾而來，沛然浩然。
夏天縱便見着了丹江水之源頭，一股股鮮活的水，從密林裡源源而出，不斷地匯聚，漸成丹江水。
夏天縱也看到了丹江水之去，悄無聲息，卻又百折不回，沛然進入漢江水，兩江江水漸成一體，滾滾東去。
有“丹江水”三個字，便沒有了太陽，沒有了船帆，沒有了身外任何事物。
夏天縱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看着眼前那三個字，歡喜無限，惆悵無限。
小僮兒看着夏天縱入神，臉上都是驚異無比。
一個小僮伸手，慢慢將對聯捲了起來，又將一張空白的絹布鋪了下去。
“這位公子，您請！”小僮聲音還很稚嫩。
“哦，哦哦。”夏天縱用力地搖搖頭，將自己從入神的狀態中喚醒過來。
“這對聯，天下無對啊！”夏天縱一聲長嘆：“只是我更加的好奇，這船主到底是何方神聖？說不得，我便要勉強對上一對。”
夏天縱提筆蘸墨，長吸一口氣，畫舫艙門，無風而動，嘩地打開，麻九、小僮幾人衣衫，獵獵作響。
夏天縱一提筆，便召了天地元氣，用了知命元力。
夏天縱落筆：“太和山！”
這三個字，正是太和山山門牌坊“太和常運”四個字的字體。只是夏天縱極少寫字，甚至說是從不寫字，這幾個字寫得筆劃扭曲，毫無章法，但放在“丹江水”三個字旁邊，卻也不甚難看。
“呼！”夏天縱寫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風止，衣衫靜，夏天縱如放下千斤重擔，說道：“送進去吧。”
小僮捧了對聯進去，接着船艙門一動，一個神清氣朗的老者走了出來。
“見過老先生！”夏天縱搶先一揖。
“呵呵，”老者一捋三寸短鬚，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請問小友，可敢將此聯對完？”
小僮從後面閃身出來，仍是捧着先前那半副對聯：“丹江水。”
夏天縱道：“但請老先生出題。”
老者一指丹水，吟道：“丹江水無聲，盡納天光，爲乾坤增色。”
夏天縱微一沉吟，走到僮兒身邊，伸手一勾老者古琴，古琴發出一聲清鳴，對道：“太和山有琴，教化流氓，替天地揚威。”
“哈哈哈哈，”老者開懷大笑：“不甚工整，不甚工整。”
“呵呵，敢請教先生大名？”夏天縱難得的一臉正容。
老者微微搖頭：“偶遇之人，你就叫我先生吧。”
先生，師也。老者這句話的意思，其實相當於問夏天縱，願否拜這老者爲師。
夏天縱自見到浩然、沛然、正氣凜然的“丹江水”三個字，早已折服，心裡早就千肯萬肯了，此時聽到老者允承，哪裡還有猶豫，撲通一聲跪倒，咚咚咚就是三個響頭。
老者笑咪咪地看着夏天縱，受了大禮。
“這就拜師了？”麻三一抹口邊血絲：“名字都還不知道，就敢拜師？”
老者看了麻三一眼，麻三隻覺一股溫潤的暖意從漢水江面而起，無聲侵入胸間，先前看字受的傷，竟是瞬間回覆，全身更是說不出的舒爽。
“呃！”麻三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感喟，馬上閉口不語。
夏天縱拜畢起身，笑道：“先生，有些話，我這個小流氓，卻要講在前面。”
先生點點頭，夏天縱伸手劃了一個大大的圈，說道：“這太和山山清水秀，風景獨好，鄧侯又不喜殺伐，實是修養的好地方。想必先生也是喜歡的，只是太和山以匪起家，現在諸事不舉，還須委屈先生。”
先生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太和常運’那幾個字，是誰寫的？”
夏天縱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先生手筆。”
先生哈哈一笑：“年輕時經過這裡，見此山頗有靈性，一時興起便留了那幾個字，粗淺得很。”
夏天縱搖搖頭：“有能而謙，可不是美德。”
“哈哈哈哈，真是個小流氓。我問你，可知‘太和常運’四個字的意思？”
“‘太和常運’，元氣和順，天地和諧，不知對不對？”
“太，太上至尊；和，殺伐不興；常運，休養生息，源源不絕也。太和常運，便是告訴曼青山，上天有好生之德，憐憫生命是也。”
“啊？”夏天縱大出意外，原來那四個字，除了《易》中的本義之外，還有這深層次的意思啊？
曼青山，那是鄧侯啊，也就是鄧國的國君。先生說到他，名字隨口而出，鄧侯於他，彷彿晚輩一樣。
先生何許人也？
哎，原來自己是那樣的天真啊。世人都以爲鄧侯曼青山喜文厭武，最不喜殺伐，哪知道太和山一帶土匪橫行，只因有“太和常運”四個字在，纔沒引來清剿啊。
“太和常運”， “太和常運”，自己可是在那牌坊之下，手起刀落，砍了兩個土匪的頭顱啊！
夏天縱想明白這一節，嘿嘿一笑，讓混江龍留下守船，自己引着老先生，一路上山。
一路上山，一路指指點點，兩人談些趣事，打些機鋒，兩個僮兒偶爾插句話，只有麻三麻九老土匪三人，聽得頭暈腦脹，毫無趣味兒，只想早些上山。
“先生，前些日子，我曾想教些知識給山上兄弟，只是兄弟們天生愚魯，我又才識淺薄，竟是無從下手。先生何以教我？”
“你看那株銀杏樹，粗壯高大，再看那紫藤，枝條蔓蔓，再看那七星樹，雖小卻是上佳藥材。”
“這叫物有其性，物有其質，物有所喜，物有所擇。”
“人也一樣，適合每個人的，纔是最好的。教而不受，不如不教。”
老先生侃侃而談，夏天縱在一旁，聽得頻頻點頭。
老先生說到這裡，突然問道：“你請我上山，是想學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