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解語說除非她要死了,谷主花之軒纔會施展金針渡劫的功夫,這當然只是一個比喻。但夏天縱明白了花解語的意思,要說服花之軒施展這一套功夫,除非是有花解語一樣的份量。夏天縱自然沒有這個份量。
所以夏天縱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說道:“我答應你,唱歌三天。不知道是唱給何人聽?”
花解語的神情又靜了下來,不,在夏天縱看來,是她的神情,又死了過去。
花解語幽幽地道:“一個男人。”
一個男人,一個撿來的男人。那個時候,自己還是一個惹得百花亂開的大姑娘,就因爲那個男人,看了自己一眼。只一眼,便穿越了萬水千山,看進了自己心裡。這不可理喻,這不可解釋。但事實就是,花解語撿到那個瀕死的男人,只因爲他在昏死之前看了她一眼,她便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他,一愛就到了現在。
夏天縱從花解語垂死的神態裡看懂了她的心思。
“那就走吧。”
“嗯,”花解語低低地道:“你的朋友,放心,沒事的。”
“那個我不擔心。”
兩人沿着山谷走進去,再走了大約五里地的樣子,到了一處無比幽靜的木屋。木屋臨溪水而建,屋前屋後都是火鶴花。遠遠的,夏天縱就聞到濃烈的丹藥味兒。
木屋前面,是一個清澈的水塘,水塘上建着一個涼亭,有棧橋連着木屋和涼亭。涼亭裡,兩個丫環推着一輛小車,小車上一個魁梧的男人,好像睡着了一樣。
花解語和夏天縱走了過去,兩個丫環施禮退下。
夏天縱轉到那男人前面,看清了男人的面容。男人國字臉,劍眉虎目,直鼻方口,生得很是威武正氣。
“大叔級的,很有魅力。”夏天縱想道:“看來大叔對小蘿莉的殺傷力實在是大啊。”花解語初遇這男人的時候,可不還是蘿莉級別的麼?
大叔閉目靠在小車上,彷彿睡着了一般。但夏天縱已然明白,這就是傳說中的植物人了。花解語讓自己唱歌,就是想用歌聲刺激他,讓他醒過來。
“多少年了?”夏天縱低聲問道。
“差三天,整十年。”
差三天,差三天?夏天縱擡頭看着花解語,又在花解語臉上看到了悽然與無奈。嗯,只讓自己唱三天歌,看來三天之後,定是有故事發生啊。
夏天縱抱着禿尾巴狗,在男人面前盤膝坐了下來。右手手指輕輕點在禿尾巴狗頭上,然後一邊用星鑰之光滋養死狗,一邊想了想,開口唱道:
也許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許是我的錯/也許一切已是慢慢的錯過/也許不必再說/從未想過你我會這樣結束/心中沒有把握/只是記得你我彼此的承諾/一次次的衝動……
不願看到你那保持的沉默/獨自等待/默默承受/喜悅總是出現在我夢中/也許是我不懂的事太多……
這首歌叫“大叔我愛你”,夏天縱唱着唱着,眼淚滾滾而出。
大叔我愛你。
大叔,我認識你。
原來大叔,你還活着。
夏天縱歌聲漸轉悲亢,唱到後來,竟是眼淚鼻涕一起,滾滾而下。
十年前。東海岸,門朝大海,春暖花開。
門朝大海的是夏日山莊。正是一年春好處,山莊內處處繁花,偏又說不出的清幽,偶爾有清脆的笑聲穿出茂竹,便惹人好生嚮往。
夏日山莊莊主當然姓夏,昔日大周白衣書生夏千鈞便是。據說夏千鈞才學直逼太師召穆公。但夏千鈞卻無一官在身,只因爲他姓夏,夏家以武立家,在大周皇朝裡勢力太大,自不便在文官裡再居高位。
夏千鈞儒服瀟灑,正坐在莊內假山上觀海亭內,開懷暢飲。夏千鈞左手邊一大漢,相貌粗豪,虎背熊腰,天青色的修士服胸襟微敞,正仰頭咕嚕吞下一杯美酒。夏千鈞右手邊一美婦,體態婀娜,挽了長袖,持壺斟酒。
大漢姓秦,崑崙秦殺。
美婦也姓秦,夏家女主人秦琚。
秦殺呼滋再喝下一杯,咂咂嘴,意猶未盡地笑道:“天涯,我這妹子嫁與你,除一件事外,我都是非常滿意。”
夏千鈞微微一笑,正要答話,秦琚卻是嗔道:“哥哥,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麼什麼話都講得出來?”
夏千鈞笑道:“無妨,聽舅兄講來。”
秦殺哈哈笑道:“這一件事,便是自妹妹嫁與你後,我便不能時時喝這女兒雪啦。嘖嘖,妹妹這釀酒的手藝,越發地精湛,不枉我千里迢迢從崑崙來到東海,哈哈,再來一杯,滿點滿點。”
秦琚白了哥哥一眼,再脈脈地瞄了一眼夫君,這才優雅地給秦殺再斟滿一杯女兒雪。這女兒雪,釀來甚是不易,乃是取自迎春花朵上最後一場雪的雪花作爲釀水,釀出泰山五穀精華而成。女兒雪入口清涼,酒勁卻是極大,常人一小杯便得醉去。偏生觀海亭內三人來頭極大,功力深厚,喝起女兒雪來也是一杯接一杯,不見停歇。就是負責斟酒的秦琚,也已是十來杯下肚,嬌顏上紅霞亂飛。
遠方海面上點點白帆映在紅日下,金光時時閃耀。三人觀海飲酒,再過三巡,夏千鈞突然放下玉杯,站起身來,對着秦殺深深一揖。
秦殺慌忙扶起夏千鈞,怒道:“有話就講,搞這些虛禮幹什麼?”
秦琚早放下酒壺,過來與夫君站在一起,對着秦殺悽然一笑:“哥哥,千鈞這是拜託哥哥,以後好生照看我們的兩個孩兒。”
夏千鈞接着苦笑道:“舅兄,山雨欲來,我夏家朝不保夕,還望舅兄帶着兩個孩兒早些遠走。青奴,帶少爺來!”夏千鈞最後一句,卻是擡高了聲音。
觀海亭外青奴遙遙應了聲,接着腳步聲響起,一個健碩的青年帶着一大一小兩個男孩走了過來。
秦殺怒極長笑:“哈哈哈哈,說的什麼喪氣話,咱們大不了揚帆出海,看那昏君能奈我何?噫,怎麼兩個小子?我記得只有一個啊。”
兩滴清淚滾落臉龐,秦琚強笑道:“這還是傲視天下的哥哥麼?居然說出揚帆遠航的話。哥,這是你外甥夏天涯,這……也是你外甥,夏天縱。”說話間兩個男孩兒已經走到近前,齊齊跟舅舅見禮。
不容秦殺再說什麼,夏千鈞已拉過夏天縱,疼愛地撫着夏天縱的頭,說道:“舅兄,你看這孩子像誰?”
秦殺仔細一看,頓時一驚,失聲道:“像……”
夏千鈞陡地揚起手,止住秦殺的驚呼,正容說道:“這孩兒是在海邊得來的,跟我的親孩兒一個樣。這次他們跟你走,萬一,萬一事不可爲,還請多照看,多照看着他些。”多照看“他”一些,便是事不可爲時,當以夏天縱爲重。
秦殺跟着夏千鈞,虎目泛起點點白光,搖頭道:“我們一起照看好他們。”
夏天涯有七八歲,已經明白了很多事情,此時一雙小拳握得緊緊的,卻沒有說一句話。夏天縱只有五歲大小,雖然長得甚是清秀好看,卻顯得有些呆癡,傻傻地還在微笑着。
夏千鈞還想說些什麼,遠方天際中,一朵血色的火焰在高空中無聲綻開,這朵詭異的血色火花,就是在陽光之下,也讓人看得清晰無比。
夏家最不願看到的血之夏花,還是出現。
夏家的人,沒有哪一個願意看到血之夏花,當然,在此之前,血之夏花也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本就是夏家最核心的機密之一。
看到遠方高空血紅的火花,秦琚與夏千鈞相互一笑,先前的悽苦立時不見。兩人皆是一時非凡人物,先前的兒女情長已是失態,此時事有定案,立時恢復了睥睨天下的豪邁。
夏千鈞爽然一笑,走出觀海亭,一揚手,彈出一顆小珠子,小珠子帶着厲嘯,在百丈的高空中砰地綻開,桔黃色的光瞬間照亮了十里方圓的大地。
剎那之間,山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五個黑衣人閃電般掠至觀海亭下,無聲跪下。這五個人,除了一雙眼睛之外,全身都裹在黑袍之中。
夏千鈞看着五人,沒有回頭,卻對秦殺說道:“這就是老爺子給我留的班底了,我明白家裡的意思,是想我遠走高飛,爲夏家保留一點血脈。哈哈,只是我堂堂夏家,豈會生出貪生怕死之輩!舅兄一來,徹底免除了我的後顧之憂。夏河,我問你們,可願隨我回皇都?”最後一句,卻是盯着亭下第一個黑衣人說的。
夏河沉聲道:“主人,夏家五百親衛,隨時出發。”
夏千鈞長笑一聲,平聲道:“夏河,速度八百,皇都。”夏河點頭,接着身子一閃,已出了外院。秦殺耳中聽得遠處衣襟帶風之聲不斷響起,片刻間已是遠去。
夏千鈞繼續道:“夷奴,麗奴,開路。” 又兩個首領領命,剎時遠去。
夏千鈞話音不停:“文奴,隨。青奴,斷。”
文奴、青奴領命,片刻之後,一百文奴靜列夏千鈞身後,不遠處夏日山莊火光沖天而起,那應該是青奴在縱火收拾。整個過程,除了一些駿馬嘶嘯之外,緊張而安靜。
夏千鈞這纔回頭,對秦殺笑道:“舅兄,你我兄弟,就此別過,我們的天涯、天縱,就託付給大哥了。”
秦殺點點頭,一把拿過桌上酒壺,將三隻玉杯斟滿,手指微動,兩隻酒杯直飛夏千鈞與秦琚,兩人接下。秦殺也不說話,舉杯略一示意,三人一乾而盡。
秦殺伸出雙臂,提起天涯天縱,瞬間遠去。
夏千鈞牽起秦琚的手,輕聲道:“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