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謹歡是撲進醫院的,急救室外面,手術燈正亮着,顯示着裡面的人正在搶救。盧謹歡跌跌撞撞衝到急救室外面,心已經悽惶到極點,她眼淚大滴大滴的砸落下來,彷彿一瞬間丟失了靈魂。
“媽媽,媽媽……”
慕巖追在她後面,看她扒在急救室門邊,悽悽慘慘的呢喃着。那一刻,就算他是鐵石心腸,也被催得眼眶熱了起來。他走過去,將滑坐在地的她摟了起來,掀了掀嘴脣,卻終覺得言語在生死麪前是如此的蒼白乏力。
她窩在他懷裡,仍淚水在臉上縱橫。“她不會有事的,對不對?對不對?”
她捂着臉,從手指斑駁而出的淚水說明她此刻有多麼彷徨與絕望,慕岩心疼的摟進她,對她重重點頭,“不會,一定不會的。”
盧文彥恰好在家,得知沈潔昏迷,他就隨救護車過來了,此時站在急救室外面的他看起來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對急救室裡的那個女人,他不知道自己是愛是恨,也許這麼多年,他們之間的感情早已經超出愛恨,沉澱成那種讓他們無可奈何的妥協。
盧謹歡哭得聲嘶力竭,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說:“歡歡,你媽媽不會有事的,放心。”
她哭聲一窒,彷彿才發現他的存在,驚愕的目光像是見到鬼了一般。隨即那些關在心底的怨恨都在那一剎那,被人用手輕輕一拔,傾閘而出。她幾乎想都沒想,一巴掌甩上了他的臉,指着醫院大門的方向,啐道:“滾,你給我滾出去,你不要在這裡,我媽就是運氣背到極點,纔會愛上你這個惡魔。”
她永遠忘不了媽媽出車禍,被迫截肢躺在醫院裡時,眼裡那種灰敗的絕望。她永遠忘不了,媽媽一次又一次的看着前後院相接的那棵梧桐樹,她在等着她的愛人,可是她一次也沒有等到他,她眼中的光一次又一次亮了又熄滅。她永遠也忘不了,夜深人靜時,她躺在被子裡淚溼了枕巾,第二天還要笑着目送她去上學。
一次次的煎熬,她爲了她熬了過來,她曾經覺得,這是一個沉重的包袱,讓她不得不逃離那個囚住她的地方。她想去往遠方,可是一次又一次,都在黃昏的時候回到家,認命的僞裝起自己,認命的裝成最幸福的孩子,在她面前天真的笑,故作不諳世事的樣子。
是他,都是眼前這個始亂終棄的男人,他讓她的童年揹負了不應該有的痛苦,讓她永遠活在了自卑的陰影中。他有什麼資格來安慰她,這個世界上,誰都有資格,就他沒有資格。
“歡歡。”慕巖將太過激動的她摟進懷裡,看她哭成了淚人兒,看她眼底熊熊燃燒的仇恨,他第一次感覺到心驚。她是那麼懂得隱忍的人,可是此刻,她眼底的恨意讓人觸目心驚,彷彿成了一個復仇的使者。
盧文彥也震驚了,他愕然的看着她,似乎根本沒料到她會動手。可她已經不看他了,彷彿多看一眼,都會髒了自己的眼睛,她又在默默的流淚,那模樣竟然令他想起了初見沈潔的時候。
眼中的暴戾慢慢隱去,他頹然的垂下肩,對她妥協,“好,我走,你不要哭。”
看着他微佝着的背影,她壓抑的嗚嗚哭起來,慕巖摟着她,沒有再說話。也許此刻,他還沉浸在她剛纔打的那一巴掌的神情裡,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如若有一天,她這樣仇恨着他,他又該是怎樣的心境?
慢慢的,她沒有再哭,卻仍是不言不語,她坐在那裡,身影單薄得彷彿一陣風都能將她吹走。她是那麼讓人心疼的姑娘啊,爲什麼老天就不能讓她少一點波折呢?
一向信自己不信天的慕巖,也開始走文藝腔的惆悵起來。
她坐得筆直,紅紅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急救室的方向,彷彿生怕錯過了最重要的時刻。慕巖想將她摟進懷裡,她仍僵硬的坐着,那一刻,他感覺到他被她排斥在心門之外,那讓他感到無力與憂傷。原來無論他怎麼努力,她始終沒能在最需要軟弱的時候學會依賴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室上面的紅燈終於熄滅,她眼睛跳了跳,疾步衝過去,手術室門打開了,衛鈺一身白色醫袍,彷彿是天使,從裡面走了出來。
可是此刻,她竟然望而卻步,因爲她怕,從他嘴裡吐出來的是令她絕望的消息。那一刻,她退縮了,心在怦怦亂跳着,是一曲名叫絕望的節奏。
衛鈺看着她,眼底有着難以言說的憂心。早在上次沈姨來醫院時,她的身體已經不行了,他開的那些特效藥,根本就不能阻止癌細胞的擴散。她會昏倒,在他預料之中,只是來得竟是這樣快。
盧謹歡又如何看不懂他目光裡複雜的光芒,那一刻,她竟然不再退縮了,她勇敢的迎上他的目光,嘴脣都被她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着,她彷彿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問他,“她還好嗎?”
其實她早該覺察出她身體的異樣的,這幾次她回去,她都在生病,有一次甚至還咳了血。可是她沉浸在愛情中,竟然該死的忘記了警覺。上次回去,她幾乎走近了,她纔看清楚是她,那時候,她就該帶她來醫院。
是她的疏忽大意直接導致了這種結果,如果她不離開盧家,如果她依然守候在她身邊,她是否就不會出事?
衛鈺兩手放在包裡,似乎在糾結在怎麼婉轉的告訴她這個不幸的結果,想了想,他還是直言不諱道:“她還活着,但是,癌細胞擴散得太快,不久就會……”
他的話殘忍的在她上劃開了一道口子,盧謹歡往後踉蹌了一步,全身虛軟險些栽倒在地,一條粗壯的臂膀及時伸過去攬住了她的腰,她的神情已經支離破碎。
慕巖擡頭狠狠的剜向衛鈺,“你他媽的說話不能委婉一點麼?”
他第一次爆粗口,竟是帥得掉渣。盧謹歡心裡已經天翻地覆,衛鈺是瞭解她的,她寧願聽他說出殘忍的真相,也不願意他敷衍她。可是這是多麼殘忍的真相,她根本就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去承受。
上週她還笑着跟她說,等她畢業了,就帶她去周遊世界,把她沒去過的地方都走一遍。可是現實告訴她,沒時間了,地府裡她的那盞燈已經快油盡燈枯,她等不到她帶她去周遊世界。
“歡歡,還有什麼沒有幫她完成的心願,儘快幫她完成吧,否則……”衛鈺沉痛的道,他在手術檯上,面臨過許多的死亡,可沒有一次像此刻一般,讓他難受到快要窒息。
他終究是無能救她,當年他雄心勃勃許下的願望,竟是再沒有機會實現。
說話間,護士已經將沈潔推出來,她彷彿一瞬間蒼老了,連眉毛都透着灰白。她的嘴脣蒼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盧謹歡跟着車追上去,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哭道:“媽媽,媽媽,我是歡歡,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嗚嗚嗚,你看看我呀。”
護士見她哭得淒厲,好心提醒道:“病人打過麻醉,藥效要24小時才能消失,我們現在要將她送進重症監護室觀察,您現在叫她,她也聽不見的。”
盧謹歡壓根兒沒有聽到她的話,她一顆心都遺落在沈潔身上了,她握住她冰涼的手,哽咽道:“媽媽,你的手怎麼這麼冰,我溫暖你好不好,你要醒來,一定要醒來,好不好?”
她像一個脆弱的孩子,一遍一遍的問着躺在病牀的沈潔,可是她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直到護士將她推進重症監護室,厚厚的門板將她們隔離,彷彿是生與死的天塹。
她最終還是脆弱得嗚咽着蹲下去,泣不成聲。
這麼多年來,沈潔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在她每一次堅持不下去時,只要想到她,她就又充滿了前行的勇氣。就連跟慕巖簽下賣身契約時,她都沒有一點猶豫,因爲她知道,這一年過去後,她失去一個孩子,卻能夠換來跟媽媽永久的相依相偎。
她甚至從來沒想過死亡會將她們分離,她以爲只要她努力,她就會在原地等着她去實現那些美好的願望。原來不是,原來這世上還有讓人無法抗拒的距離,會將她們永遠隔絕。
慕巖走到她身邊,彎腰將她抱起來,此刻的她脆弱得像一個孩子,那麼讓人心疼。“別哭,媽媽聽見了,她會不安心的。”
他面對過死亡,母親的死令他措手不及,當他知道時,那種強烈的打擊差點將他擊倒。爾後又是父親的死,同樣令他措手不及,手足無措。
他知道那種疼痛,所以此刻能夠體會到她心裡的絕望與痛苦。
“我早該發現的,爲什麼我在這件事上粗心大意了?嗚嗚嗚,是我的粗心大意害了她,是我是我都是我。”她痛得撕心裂肺,雙手猛捶自己的胸口。
慕岩心疼,伸手卻拉開她的手,將她穩穩抱進懷裡,“不是,歡歡,你已經盡了你最大的努力,如果真的無法強求,就讓她在最後的時光安心的度過,安心的離開,不要自責了,好嗎?”
他的話彷彿帶着一股魔力,將她心口劃開的那一個大口子慢慢癒合,她窩在他懷裡,漸漸的不再流淚,她回想起之前發現媽媽咳血時,她曾經來找個衛鈺,那時候衛鈺就知道了,爲什麼還要隱瞞她?
她想起這回事,心咚咚的跳着,她一把推開慕巖,轉身往他辦公室跑去。他一定早就知道了,可是他卻一直瞞着她,她以爲這世上,誰都會欺騙她,獨他不會,原來她錯了。
她跑到辦公室,衛鈺正在看病例,聽到門被推撞在牆上發出的哐啷聲,他下意識擡起頭來,一眼看到站在門邊氣喘如牛的她。他知道她遲早會想起他曾欺騙過她的事,所以他在靜靜的等。
從他看到被送來醫院急救的人是沈潔時,他就無法再自欺欺人,他們之間真正絕決的時候到了。他很想這一天再來晚一點,再晚一點,讓他能夠再多看她一眼。可是上帝睡着了,沒有聽到他的哀求。
如果要用對一個人的怨恨,才能讓她不再自責,那麼他願意承受她所有的怨恨。衛鈺如是想着,已然站起來,他的身姿如芝蘭玉樹,依然挺拔。他看着她的目光沒有閃爍,堅定的迎視着她飽含質問與譴責的目光。
“爲什麼?爲什麼連你也騙我?”她氣還沒喘勻,問出這句話,就劇烈的咳嗽起來。她討厭欺騙,討厭一切自以爲是的隱瞞。如果她早知道媽媽的病情,她或許依然會傷心,但是她會抓住一切能夠跟她在一起的時光。即使有一天,她無可避免的離開她,她會抱着回憶含笑送她走。
可是現在,她沒有機會了,媽媽躺在病牀上生死不明,也許連明天的太陽都看不見,她所有的願望都化成了灰,讓她再也追悔莫及。
衛鈺站着一動不動,沉痛的闔上眼眸,再睜開時,眸裡一片清亮,“歡歡,對不起,我只是想你快樂。”
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單純的想她快樂。所以得知沈潔的病情時,他義無反顧的去國外念醫校,所以得知慕巖會像他愛她一樣愛她,他情願放手。
盧謹歡冷笑,她是被心裡的絕望逼得快要瘋了,她走過去,目光泠泠的看着他,咬牙一字一字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自以爲是,將讓我永遠活在遺憾中?這麼多年,我以爲最懂我的人是你,原來是我自以爲是了,衛鈺,謝謝你,給我好好上了一課。”
說完她轉身就走,那一刻,她的眼淚決堤,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可是她現在太痛苦太絕望了,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就要離她而去,從此這個塵世中,再也沒有讓她能夠毫無顧忌去依賴去撒嬌的人了,她連她自己的傷心都管不住,她又怎麼管得住別人的傷心?
衛鈺看着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頹然坐下,雙手插進濃密的頭髮裡,臉上的痛苦與脆弱再也無法掩飾。
沈潔在第二天下午的黃昏時醒來的,她精神很好,一點也沒有剛剛昏迷後的虛弱症狀。盧謹歡在醫院不吃不喝不睡的守了一天一夜,慕巖實在看不過眼了,纔將她強行帶回家哄她休息。
她剛睡下十分鐘,醫院就打來電話說沈潔醒了,她當下就從牀上蹦了起來,疾步衝出臥室。慕巖只好跟在她身後,驅車來到醫院,沈潔正讓護士幫她將牀搖高一點,看起來跟個沒事人一樣。
盧謹歡跑進去撲在她懷裡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她差一點就失去她了。沈潔撫着她的頭髮,柔聲安慰她,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止住了哭,擡起淚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媽媽,您壞,生病了都不告訴我。”
沈潔看了一眼旁邊站着的英俊男人,虛弱的笑了笑,轉移她的注意力,說:“你不給媽媽介紹一下這位先生是誰麼?”
盧謹歡彷彿這纔想起慕巖的存在一般,她侷促的擦了擦眼淚,然後站起來,看着慕巖時有些臉紅,“媽媽,他就是慕巖,您的女婿。”
她怎麼也沒想到,丈母孃與女婿的第一次見面,會是在這種情況下,想起昨天慕巖緊張的準備了一早上,結果卻以這樣狼狽的姿態跟媽媽見面,這讓她特別感傷。
慕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這些年來,他面對了多少大場面,從來沒有這一刻這麼緊張。他緊握的手心都泛起了汗,“媽媽,我是您的女婿,對不起,娶了歡歡這麼久,才第一次真正站在你面前,叫您一聲媽媽。”
沈潔如怎麼會不知道歡歡嫁給慕巖的內幕,現在看着眼前這個年輕人,他看向歡歡時,眼中有着濃得化不開的愛憐,她知道,他一定深愛着她的女兒。
聽歡歡說了那麼多次,今天看見,她總算可以放下心,總算可以死而無撼了。“慕巖,謝謝你肯愛護我的寶貝,我就將她交給你了。”
她的話嚴肅得好像是臨終託付,惹得盧謹歡又掉下淚來,慕巖鄭重點頭,答應下來,“媽媽,您放心,我會把她當成我自己一樣愛護,甚至比愛自己更愛她。”
他的承諾十分動人,沈潔真的放下心了,她偏頭看着淚如雨下的寶貝女兒,心裡一陣惆悵。她多希望她的日子還能再長一點,能陪伴她久一點。
從她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到現在,她一直撐着活到了現在,7年,她都不記得這些年自己是怎麼撐過來的,癌細胞擴散時,她猶如被十萬只蟲子在啃咬。她每每想要放棄,可是隻要想到歡歡的臉,她就放心不下。
她還沒有等到她幸福,她怎麼能離她而去?
盧謹歡哭得呼吸都困難起來,心口一陣揪扯着疼,她埋在她懷裡,不依道:“媽媽,您不要想着把我交出去就清閒了,我會一直纏着您,等以後有了孩子,我還要讓孩子纏着您。”
“你…你有了?”沈潔聽她這麼說,下意識問道。倘若她真的有孩子了,那她更是走得毫無牽掛了。
盧謹歡臉一紅,見慕巖也看着她,她急急忙忙低下頭去,“我…我哪有啊,我是說以後,我還是學生啦。”她害羞得將自己的小腦袋藏起來,沈潔跟慕巖相視一笑,病房裡的氣氛沒有剛纔那麼凝重了。
盧謹歡陪她說了會兒話,沈潔就困得坐不住了,頭一點一點的,盧謹歡知道她現在最需要休息,沒有再打擾,將病牀給她搖平,然後幫她掖了掖被子,跟着慕巖輕手輕腳的走出病房。
此時夜已經漆黑,霓虹的光芒從外面射進來,外面的世界還是那麼喧囂,她的心卻分外寧靜。她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下,對慕巖說:“慕巖,你回去吧,你明天還要上班,我在這裡守着媽媽。”
她的心還是不安定,雖然她已經醒來,但是她怕她睡着了後,就永遠不會醒了。慕巖在她身邊坐下,她的眼睛已經凹陷下去,整張小臉憔悴了許多,他捧着她的臉,道:“老婆,回家睡覺吧,媽媽這裡,我請了專人看護,你要養精蓄銳,才能更好的照顧她。”
他很心疼,他費盡心機想把她身上的肉養起來,結果短短一天,原本紅潤的小臉上迅速消瘦得能看到高高的顴骨。她若再這麼撐下去,遲早會把自己累倒。
“可是我想陪着她,我怕……”誰也無法知道她內心的恐懼,她甚至都不敢閉上雙眼,怕一閉上雙眼,她就再也看不到她。
“歡歡。”慕巖嘆息一聲,“媽媽看到你這樣,會比死還難受,聽話,我們回家去,好好睡一覺,明天我送你過來。”
盧謹歡看着病房門,良久之後,她輕輕點點頭,是的,她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纔有力氣來照顧媽媽,她要振作,不能讓媽媽感覺到她的恐懼,她要讓她最後的日子快快樂樂的過完。
慕巖抱起她往外走去,這兩天,他擔心她,幾乎也沒合過眼。他很累,累的不是身,而是心。他昨天揹着歡歡去問過衛鈺,沈潔的情況很不樂觀,是腦癌晚期,癌細胞擴散到整個腦部組織,連動手術的機會都沒有。
他第一次覺得這麼頹然無助,原來金錢並非萬萬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