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里雲夢澤上,龐大的漢軍舟師停於臨時泊地,他們奉命在夏口與竟陵間轉運糧秣輜重,如今竟陵碼頭盡毀,舟船無法靠岸,只能回到遠離魏軍的湖泊深處,如同一羣失去領隊的遊鯨,變得茫然無措。
直到漢大司空鄧禹自夏口抵達,才讓他們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今日湖風有些大,兩船正在靠近,尤未停穩搭上木板,先一步抵達船隊報信的輔威將軍臧宮便急不可耐地跳了過去,他長得身高馬大,這一蹦躂,船晃得似乎更厲害了。
臧宮幾步走到鄧禹面前,下拜請罪:“臧宮奉命守備竟陵,爲陛下後路,先前雖收到大司空提醒,卻還是去晚一步,竟叫魏軍耿伯昭部從章山強渡漢水,南下襲擊燒燬竟陵碼頭,我欲派人收復修補,卻屢遭其騎兵襲擊……”
臧宮頗爲自責,鄧禹卻嘆息道:“將軍勿要自責,鄧禹也被魏軍偏師,堵在夏口,這才知道後方已不安全。”
“如今看來,不止是冥厄三關失陷,江夏郡盡數丟失,魏軍已深入到漢水以南了。”
臧宮和舟師衆校尉還指望江夏方面能提供支援,不成想,事情已經嚴重到這種程度了麼?
“就算沒有龐萌爲內應,耿弇南下也實在太快,不像得到岑彭求援纔出發,而是早有預謀!吾等籌劃江漢之戰,從一開始便爲魏國察覺,第五倫定有後手。”鄧禹大膽預測:“或許從襄陽亦有一支大軍正在南下,傅俊將軍所守的藍口聚,絕難保住!”
“啊!?”臧宮聞言,更加驚愕:“若如此,耿弇壞我碼頭,竟是爲了斷陛下後路,以期與魏國大軍及岑彭,合擊大漢王師?”
這沒什麼,敵強我弱,退就是了,但要命的是,若鄧禹猜測沒錯,隨着藍口聚遲早爲魏軍佔領,漢水之上,再沒有一處合適的津渡接應陸師了!
鄧禹讓臧宮等人別急,冷靜地分析道:“事到如今,先要力保舟師周全,此乃我軍唯一優勢,亦是唯一退路。”
所以,鄧禹不贊成部分校尉希望拼着一腔熱血,舍舟登陸,和小耿的騎兵硬拼,奪回竟陵,或去當陽支援劉秀。
“不如立刻尋找一處安全津渡,以待陛下,這纔是舟師之長!”
臧宮也想過這個問題,提議道:“東雲夢及夏口太遠,要論離當陽戰場近的,除了江陵外,還有華容縣。”
按理說,這華容縣,就在竟陵南邊幾十裡,但要從水路去此地,舟師必須先進入長江,朔流進入被旱地隔開的西雲夢澤,繞行數百里,花費數日。
但也沒別的辦法了,鄧禹已留將校守備夏口,他親自指揮舟師南下,然而次日正午,他們纔剛駛入長江,就收到了上游急報……
“竟陵失陷次日,魏軍騎兵立刻向南奔襲華容,彼輩冒充漢軍,不但碼頭盡毀,城郭失陷,連華容道上的橋樑,也一併燒燬……”
風鼓着帆布,水鳥在空中鳴叫,樓船上卻陷入了一陣緘默,鄧禹只覺齒寒,華容失陷在他預料之中,但那華容道,是華容縣通往長江邊烏林鄉的小路,雲夢澤水豐沛的季節湮沒水底,旱季才露出來,這條小道,連本地人都知之甚少,魏國的情報網,竟恐怖如斯?耿弇連華容道都不放過,這是勢要堵死劉秀的一切退路,畢其功於一役啊!
“好賊子!”臧宮則絕望地痛罵,巴掌猛拍着船幫道:“只能去江陵了!”
好消息是,江陵城一直控制在漢軍手中,且碼頭有城牆保護,小耿的騎兵沒那麼容易突入。
但這意味着,舟師又要往西多走一整天,只願還來得及接應劉秀。
然而鄧禹卻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這一戰,陛下……會退麼?”
……
當陽長阪,殘陽如血。
十日前,劉秀與馮異、賈復諸將合兵,又攜漢軍八萬之衆,追擊岑彭至此,而岑彭雖痛失後隊分卒萬餘人,與留守當陽籌糧的陰識等人匯合後,兵力亦有四萬。
魏軍新敗,漢軍新勝,看似是劉秀這邊佔盡優勢,然而阪高自古便是荊楚險地,岑彭在進攻郢縣江陵那一個月裡,又令陰識利用當陽長阪之險,立營紮寨,打造成一道硬壘。
長阪外圍是數條密集的溝壑,在坡度爬升的地方,則是一道兩人高的夯土外牆,後方更有連綿不絕的木寨圍阪成城,大量望樓佈置在牆邊,上面可容納數十名弩手。
就算這些準備尚無法抵消雙方高達一倍的兵力差距,那在寨內頻繁發射巨石的配重投石巨砲,確實讓劉秀頗爲頭疼。
每逢漢軍進攻之際,伴隨着漫天弓弩箭雨,還有碩大的石頭拋射而出,雖然效果好似扔石子打螞蟻,攏共也沒砸死幾名漢兵,但氣勢着實嚇人,已經出現幾隊人馬衝鋒時迎頭遇石,頓時潰散的情況。
還有校尉向劉秀叫苦:“陛下,箭矢再犀利,吾等自有甲盾抵擋,中了也不一定死,但這上百斤的飛石,任誰捱了都要變成肉泥啊。”
誇張!但好消息是,這玩意不好建造,加上營寨內人數衆多,空間十分促狹,岑彭也沒幾架,只要搞清楚它們面對的方向,倒也容易規避。
但就算在巨砲掩護不到的位置,漢軍想要破寨亦很難,魏軍雖然嚐到了敗仗的滋味,但因是岑彭故意詐敗,撤退倒也從容,軍心尚未渙散。如今被困於死地,一旦營寨失守,等待他們的,要麼戰死,要麼像蓋延和那些倒黴的漁陽突騎一樣,被俘擄往南方。
“南方卑熱,稻穀難食,丈夫早夭,只要過了江,與死有何區別?”
被岑彭一激勵,魏軍反而迸發了鬥志,他們都是在南陽受訓一年的正卒,以鄉黨爲行伍,旗號嫺熟,個人技藝也過得去,遂與漢軍打得有來有回。
漢軍強攻數日後,損失不小,最後還是王常帶着丹陽兵出戰,這才破開營寨一角。
然而等漢軍涌入缺口後,卻赫然發現,寨門內還有寨門,這長阪營壘既是一個整體,卻又各成體系,戰鬥仍未結束。
戰至此時,雙方各有死傷,魏軍已有些師老疲憊,漢軍也頗爲乏力。
就在當陽相持之際,劉秀陸續收了來自後方的急報……
最先送到的,是前將軍李通告急,說魏軍耿部兵臨冥厄三關,他已經趕去協助龐萌守備。
“來得好快。”劉秀這時只如此想,仍對李通、龐萌存有信任和期望,覺得他們能護好側翼,然而三日後,他就明白,小耿究竟有多“快”了!
章山強渡、竟陵碼頭被毀、夏口也出現了魏軍身影,耿伯昭出現在漢水以南的後方,還坐擁數千騎兵,開始依次搗毀自己的退路。
而冥厄三關、江夏全郡戰敗的緣由?李通根本來不及送至劉秀處,惹得漢皇心生狐疑。
“從岑彭到耿弇,一環扣一環,看來這一切,皆是第五倫的權謀啊。”
劉秀和第五倫爲敵十年,很清楚這位對手,儼然是高配版的鄧禹:不擅長臨陣指揮的“兵形勢”,而是長於戰略的“兵權謀”,還有一點是鄧禹拍馬未及的:第五倫鍾情於增強甲兵銳利、器械之用的“兵技巧”,在兩國交戰時屢建奇功。
至此,劉秀已明白大事不妙,擡頭看着眼前陷入廝殺鏖戰的長阪,他幾度躊躇後,最終下定了決心。
“前線故作強攻,後隊準備南撤!”
聽說劉秀打算宵遁,不少將領難以接受,明明只差一點,就能拿下長阪,殲滅岑彭,前些時日在南漳河身負十二處傷的賈復更來請命:
“陛下,讓臣帶人,再衝一次罷!”
“賈將軍勿要氣餒。”
劉秀道:“此乃以退爲進也!”
“若這果是第五倫詭計,欲誘朕於當陽,他好與大漢決戰,那岑彭見朕退卻,必率兵出寨追擊,拖住漢軍。”
“如此可誘得部分魏軍來平地野戰,朕令主力退至南方二十里外當陽橋處,反首而擊,賈將軍可將五千兵,繞後襲其退路,一舉殲之!”
劉秀語重心長地說道:“就算吾等繼續強攻長阪,若想一舉攻下,恐怕還要付出上萬傷亡,費時一二旬,倒不如以計取之。”
賈復這才恍然,但又道:“若岑彭不出呢?”
“那便是朕料錯了。”
劉秀哂笑,但他很清楚,魏國連續出動岑、耿兩位大將,第五倫的目的,絕不可能滿足於爭江陵,說不定,魏皇的大軍,已經在路上了!
是夜,賈復依計而行,就在漢軍宵遁之前,劉秀果然收到了來自藍口聚十萬火急的奏報!帛書上還沾着血手印,這便是積弩將軍傅俊的絕筆書,但劉秀仍不知其生死……
劉秀默默看完,將帛書緊緊攢在手中,回首營火滿山的長阪,越過它,劉秀彷彿能看到,第五倫帶着如若洪流的魏軍大隊人馬,浩浩湯湯而至!
馮異領後隊先行,在劉秀身邊的只有王常,他見劉秀不言,關切地詢問:“陛下,傅將軍所奏何事?”
“無大事。”劉秀不展示帛書,只輕描淡寫地說道:“襄陽魏軍南援,傅俊力戰,說至少能拖住那二三萬人十天半月。”
這確實是傅俊奏疏中所寫,但劉秀卻省略了繞過藍口聚的第五倫大軍,否則諸將肯定要慌神,當面痛陳利害,勸他且先撤回江陵,再從長計議了……
王常未疑,依然按照先前的計劃安排,準備抵達當陽橋後,三軍回首迎擊追來的魏軍。
戰士腳步沙沙,馬蹄踩踏土路噠噠,劉秀心中無數念頭閃過。
算算時間,至遲後日,第五倫的大軍就能抵達長阪!傅俊沒看清楚其人數,初步猜測是“十萬”。
小耿的軍隊萬餘,出現在劉秀後方,如入無人之境,隨時可能北上襲擾。
還有長阪的岑彭,已經察覺了劉秀宵遁,寨內響起了集結的鼓點,他會出擊麼?
千頭萬緒,強敵如林,接踵而至,但劉秀原本強攻岑彭未果,有些慌亂的內心,如今卻越來越冷靜了,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摸起了鬍鬚!
“此輩,實乃劉秀生平,前所未遇之大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