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師雲輕連刺三劍的時候,華庭以爲自己再也不可能睜開眼看到這個世界了。
當然,他確實是真的死去了,然而,他卻又以另一種形式這樣糾結的活着:他成了一個鬼。
沒有身體,不能發出聲音,甚至不能移動……他就一直被束縛在自己倒下的那個地方,就算後來有人將他的屍體收走了,他還是隻能呆在那裡。
他看着師雲輕冷靜的處理行雲教的事物,看着莫沙白對着自己的屍體流露出不忍然後又收回,他看着人羣來來往往,到最後,偌大的行雲教空無一人,就只剩下他一個孤魂野鬼靜靜的呆在這裡。
一切都歸於沉寂了。
他視線所及之處,只有這一片不變的景物,不知道時間的流逝,不知道世事的變遷,於是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一遍又一遍的將自己短暫的一生仔細回想。
他是行雲教前任教主一夜風流的產物。沒錯,他真正的身份就是這麼見不得光,只是現如今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他母親不過是個倚欄賣=笑的青樓女子,在和前任教主虛情假意春=風一渡後就有了他,而那時,她甚至不知道他父親的身份。對於母親來說,他不過是個妨礙她做生意的小討債鬼,如果不是膽子不夠大,他早就在剛被她生下來的時候就被扼死了。
從小呆在這樣一個骯髒的地方,見慣了迎來送往的戲碼,他比同齡的孩子早熟很多。所以當他的母親幾經輾轉之下打聽到他父親的身份,決定將他送過去,既能少了個包袱又或許還能拿到一大筆錢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對。
反正他也從沒有對她有過那種名爲眷戀的東西。
在行雲教的日子也並不算好,老東西,啊,他一向是在心裡如此稱呼他那個名義上的父親的。老東西本身已經有了好幾個兒子,與他這個外來的不同,那幾個好歹是老東西有名分的妾生下的,要比他“高貴”些。
雖然他並不在意這些,只是抓住一切機會看書習武。
但是小的時候或許還無所謂,在他年齡漸大以後,他的那些所謂哥哥們的動作就越來越大了,各種暗殺防不勝防,華庭有時候真的很想告訴他們:我對這個位子不感興趣。但是你們這樣防我,我反而對那個位子有了一種勢在必得的渴望。
在實力還不足以保護自己的時候,華庭選擇了外逃,反正那個老東西也不會在乎他的死活。
在最悽慘的時候,他遇上了莫沙白與師清越。那次圍攻他的人實在是太多,他雖然以不要命得狠勁突圍成功,但是最後自己也沒有動彈的力氣了。
是尋找食材的莫沙白將他撿回了營地,最後又和師清越將他保護了一路。
那個時候,他在心裡一邊接受他們的幫助,一邊嘲笑他們,一看就是兩個涉世未深的人,明明年齡也都不小了,卻半點防人之心都沒有,甚至不弄明白所救之人的身份就這樣愚蠢的將人帶了回去,遲早有一天要爲自己的天真付出代價。
然而,就是這樣原本一直唾棄着他們只想着利用他們的華庭,最終與他們結拜。
華庭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愚蠢萬分,居然會喜歡上師清越。然而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師清越長相俊美,氣質優雅,在年少的華庭看來,就算是他完全沒有任何心機,也不妨礙他的優秀。見慣了各種醜惡,這種真正純粹的人才尤顯可貴。
尤其他對待自己如此溫暖。雖然華庭清楚的知道,師清越只是和莫沙白一樣,把自己當做弟弟看待。
但大抵心裡陰暗的人都是這樣,在厭惡着光的同時,一旦生命中出現了觸手可及的光,卻又會忍不住用盡全力去抓住。
恨不得據爲己有永不放手呢。
華庭一直刻意忍耐着這種渴望不讓師清越察覺出痕跡,然而在得知師清越即將離開的時候,這種忍耐瀕臨極限開始崩潰,他忍不住在師清越臨行前將那份感情說出了口。
然後?沒有然後了。
沒有了師清越,他也不願再待在莫沙白身邊,選擇了離開,進一步強大自己。
他返回了行雲教,幾年的歷練下來,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只能狼狽出逃的孩子,與之相反,他的能力已經可以入得老東西的眼了。
可是也就是在這時,他知道了師清越即將成婚的消息。
他不敢去見師清越,卻也不甘心就讓師清越這麼順順遂遂的真的遠離了他的人生。他交代了自己的屬下假裝成自己朋友的樣子,前去師清越那裡向師清越討要他的玉笛。
師清越之所以被稱爲“玉笛公子”與那隻玉笛有很大的關係,那也算是師清越的成名武器了。如果能將那隻玉笛要來,那麼師清越光是每次思及玉笛都會聯想到他,不怕他將自己忘記。
而且如果能將那隻玉笛要來,就說明他在師清越的心中還是有一定地位的。雖然那與愛情無關。
事情果然如同華庭所料,他順利的拿到了那隻玉笛。但是與此同時到來的,還有莫沙白的那一封信。
他將玉笛好好保存,那封信……雖然不至於扔掉,但也是隨手一放並不在意。
莫沙白不知道,華庭心中卻是明瞭,以莫沙白現在的勢頭,將來他成爲正道魁首指日可待,而自己若是接手了行雲教,那麼邪道之主的名號必然也會一道到手。
兩個人在未來註定是要成爲敵人的。
日子一過就是十年,江湖上傳出“玉笛公子”要爲愛子大辦十歲生辰禮的消息。彼時華庭也已經在老東西死後成功上位五年。
就像是着了魔似的,華庭本就躁動不安的心,在聽聞了這個消息以後,簡直像是衝破了什麼禁錮一樣,支使着華庭拋卻理智動身前往師家。
華庭看得清楚,在看到自己的那一霎那,師清越的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兩個人之間時隔十多年再次說話,那種疏離的氛圍是怎麼都掩蓋不掉的。
華庭又擡頭觀察他的妻兒,他的妻子果然一如江湖傳聞的那樣,是個文靜賢淑的美人,孩子也聰慧可愛。
心頭忽然就涌上一股焚燒一切的妒火,爲什麼在自己不能對他忘懷的時候,師清越就可以過得如此幸福,如果不是自己前來找他,他是不是就會永遠把自己忘在角落。
師清越的妻子和孩子都很有眼色,看他們像是要敘舊的樣子,都默默退出了,隨着他們的離開,屋裡的氣氛就立刻更加沉凝起來。
華庭一言不發的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包裹,裡面倒出來的東西不出意外地讓師清越神色一變,整個人都顫了顫。
那是十多年前,師清越曾經或買或送給華庭的所有小東西,本就是不值錢的小玩意,這麼多年下來,該褪色的褪色,該腐朽的腐朽,都已經陳舊不堪了。
“你看,你當年送我的所有東西我都還好好保留着……”
“……你不用再說了。”師清越將拳頭握得緊緊的,指節都發白了,不等華庭講話說完,就先打斷了他的話,“你想說什麼我大概知曉,但是就到此爲止吧。汀樺,我對你沒有那種感情,今天我就當做你沒有來過。”
華庭至今還記得自己聽到師清越的話的時候那種暴怒的心情。他反手就將那些被他珍藏了數十年的東西掃到了地下,甚至不解氣的踩了又踩。可是就算如此,他還是不能平息心頭的難過。
從小到大,他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然而他想得到的,就算一時沒有辦法,最終幾經週轉還是能到他的手上,行雲教的教主之位就是最好的例子。
只有師清越是個例外。
華庭甚至不擇手段的將師清越的妻子綁了過來,拿她的生命威脅他跟自己在一起。
他當時能夠看出師清越的痛苦,也能夠看出師清越的動搖,然而就在他以爲自己將要成功的時候,師清越的妻子卻撕心裂肺的哭着不同意,寧死不屈,甚至試圖自裁。
眼看到手的可能又沒有了。
‘你若這麼想死,我便送你去死’這樣想着,一氣之下,華庭忍不住動手將她殺掉了。
師清越迴天無力,那是華庭第一次看見他的眼裡迸發出對自己的怨恨,那麼濃烈。沒了妻子做牽制,他對着華庭以命相搏起來。
華庭那個時候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師清越曾經含笑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汀樺,若只論習武的資質,你在我們三人之中是最好的。”
是啊,是最好的,所以現在我可以這麼輕而易舉的殺掉你了……就這樣,手起刀落,就這麼簡單。
得不到就毀掉吧,這樣好像也不錯?
讓你的生命終結在我的手裡,這樣也算是擁有了你的全部吧。
華庭抱着師清越的屍體試圖給他一個吻的時候,有一個身影拿着利器衝了過來試圖殺掉他,華庭腦袋都沒有轉,單手抓住來人以後提到身邊來,看到的就是師雲輕——師清越唯一的孩子。
最終他將師雲輕帶回教中,給他強灌了失憶的藥,還隨手編了一個虛假的身世和名字給他。
原本對他怨恨萬分的孩子就這樣開始對他感恩戴德起來。
華庭原本是想將師雲輕養成自己的一條狗的,只會忠心的對自己伸舌頭搖尾巴。他不讓人多教他學識,只讓他學些殺人的武功,他還讓人對師雲輕洗腦自己對他的“恩情”。
負責教育死士的夫子曾經私下連連感嘆說是可惜了師雲輕,說他聰慧異常,即便是這樣粗糙的教育也能看出顯而易見的優秀,如果好好打磨,必成大器云云。
華庭冷冷的看過去,他不做聲了。
然而到底還是改變了些什麼。華庭想着,師雲輕總算還是師清越的孩子,就算在這樣的環境下,也有着與衆不同的地方,何況,他與師清越長得那麼像。
於是他開始忍不住將師雲輕頻頻叫到身前來,甚至最後……
那時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是得不到師清越了,那麼就把師雲輕當做師清越假裝自己得到他了吧。
十年……師雲輕在他面前被打上師清越的標籤整整十年。
直到他死去不久前,他才終於意識到師雲輕對於自己有什麼意義。不是師清越的替身,不是師清越的孩子,也不是師清越的妻子的賤種,只是師雲輕。
或者,他更習慣喊師雲輕另外的一個名字,那個自己給予他的名字:危陌塵。
這十年,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只有危陌塵不曾改變,他對自己的忠心也不曾改變,雖然那是由欺騙而得來的忠心,可那也是自己作爲華庭這個可悲的人一生中得到的僅有的不會變的真心……只要不讓他知道真相。
華庭從那天起,徹底打消了讓師雲輕恢復記憶的念頭。
然而他沒有想到,師雲輕可以自己恢復記憶,也可以事先布好局殺掉他。
在華庭不知道的時候,師雲輕已經成長到這個地步了嗎那個沉默寡言但是總是用一雙充滿了期待的眸子仰望他的孩子,已經變成現在這個氣質清冷淡漠看着自己滿是恨意的青年了。
被劍一下一下的捅破心臟的感覺很痛,可是更痛的是師雲輕說的那三句話。
華庭從來沒有想到,原來從師雲輕嘴裡說出的話,可以化作那樣銳利的刀劍,一下下的剜掉他的心。
他甚至感覺自己不是被劍殺死的,而是被那些話活活痛死的。
成爲鬼的那些日子裡,華庭一直在想自己對師清越和師雲輕的感情。
他對師清越是真的愛嗎?還是少年時因爲崇拜而生出的執念。
他對師雲輕是真的不愛嗎?還是被自己的心把那份愛矇蔽住了?
沒有答案,華庭就這樣想了不知多少年,一直到他幾乎要忘掉自己姓甚名誰,忘掉自己經歷過什麼,這兩個名字還是一直盤桓在他的腦海裡,甚至他已經忘掉自己原本的疑問,每天還是忍不住要把這兩個名字默唸一遍又一遍。
時間是那麼長,他很多時候麻木到以爲自己已經不存在了。
而那天,他的耳邊終於傳來了人聲,久違的,真正的人的聲音,不是他自己的臆想。
“你個毛猴子,都說了打死也不允許上山來,你怎麼敢跑到這裡來玩!”
“爺爺,爲什麼不允許來玩啊……這裡明明很漂亮。”
“你懂什麼,很多年以前,這裡可是魔教的所在地。那個時候,有個大魔頭叫做華庭……”
他僵硬的擡了擡頭,華庭,那是什麼東西?好像有那麼一點熟悉。
作者有話要說:啦啦啦,這就是當時有些小天使們說對華庭虐的不夠狠的時候,阿七捂住嘴說不能劇透的東西啦~
漫長的歲月最是磨人心。
這個世界到此就真正的結束啦,讓我們一起愉快地開始新地圖吧~麼麼噠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