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木質的階梯一級一級爬上去,空氣裡散發出淡淡的腐朽氣味。齊文鳶聞着,不覺皺緊了眉頭。
小滿的腳步沉重而拖沓,碧荷園,她是不願來第二次的。
“你就在這裡好好休養,我會按期送來藥的。要是玩什麼花樣,那可不太好。”
盯着牀上面容蒼白的齊文碧,齊文鳶輕啓朱脣,語氣冰冷而絕情。
齊文碧聞話,只冷笑了一聲,身子一轉,轉向裡側,並不看齊文鳶。
勝者爲王,敗者寇。這道理她明白,所以,才更加苦澀。一世重生,到頭來,竟是鬥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女子,想來真是可笑。
天幕湛藍,漂浮着幾朵遊雲,陽光正好,透過大樹的枝椏,落下來。偶有幾隻飛鳥飛過,撲棱着翅膀,消失在天際。
齊文碧的回府的事情,像是一個小石子,在齊府上下,蕩起了不小的波瀾。不爲別的,只爲她的病。
府上的大部分下人,聞說消息的時候,臉上都掛了幾分慨嘆,真是因果報應。畢竟,這世上,其母必有其女。
齊文鳶親自挑選了值得信賴的護衛,日夜守衛在碧荷園門口,以防萬一。到底重生之人,齊文碧心計難免深沉些,切不可小覷了。
她如約邀請了皇甫英來府上,表面上是救治。事實上只是略略寒暄了幾句,開了幾付無傷大雅的藥。一切,不過是做做表面文章罷了。
熬好的湯藥,亦是她親手灌下去的。褐色的液體,順着齊文碧緊閉的嘴中,一點點流了下去。
誰也不知道,那些液體中,她加了一味鶴頂紅。每日只取很小的分量,並不足以致死。但長此以往積累下去,藥性會慢慢增強。最後。毒性滲入五臟六腑。即使華佗在世,也未必能妙手回春。
齊文碧咬着嘴脣,眼睛滿是惡毒。她徹徹底底敗了,一塌糊塗。她原本以爲她的結局是老死在碧荷園。但齊文鳶的做法。再一次顛覆了她的認知。
當那些苦澀的藥水。到達喉腔,然後再順着喉腔,流進腹中的時候。她已經無力掙扎。
閉上眼睛,是一片黑暗。但睜開眼睛時候,眼前依然是前世的畫面,一幕一幕,像是懲罰般的撞擊在胸口。
碧荷園中的具體情形,只有她的幾個心腹知道。府上的人,見她每日出入碧荷園。私下裡都議論紛紛,說是五小姐是菩薩心腸,以德報怨。
這些傳聞,她聞聽的時候,只淡淡的笑了笑,嘴角漾起一抹意味深長。人們看見的總是表面的東西,真相總是隱藏在深處,面目可憎。
夏日悠長,似乎再也過不完了。有一日,下了滂沱大雨,雨水四濺,蕩起顆顆水花。
園子中的小池塘,蓄滿了水。水面上的荷葉,因着雨水的撞擊,更顯的翠綠。
假山上的水如泉涌,成股的流下來,淌溼了一季的記憶。
齊文鳶撐着傘,踏着滿地的流水,步履沉沉的向碧荷園中去。
枯枝敗葉,凌亂了一地,在滂沱的雨中,顯得愈發的蕭索與頹敗。
清月撐着傘,滿臉的不安,手中的傘柄,沉甸甸的。這般的天氣,原是該好好休息在房中才是。小姐卻執意要出來,她勸阻不住,只得匆匆拿了傘,一同前去。
傘面上,嘩嘩啦啦的流下來水。道路泥濘,濺起的泥星,落在長長的裙裾上。
不知爲何,她的心情總也寧靜不下來,手中的冷汗,星星點點的冒出來。
這般天氣,最是會被人鑽了空子,斷斷不能掉以輕心。
隔着厚厚的簾幕,一路望過去。碧荷園四周,並無守衛,怕是因着雨水的緣故,休息去了。
一個青色的身影,撐着傘,在門口徘徊着,似是十分猶豫。
齊文鳶屏住呼吸,快走了幾步。等到靠近那人之時,她才清晰的認出來了。
是她的父親,齊仲樑。
“父親。”她清亮的嗓音,混進嘈雜着雨水聲中,竟是漸漸隱沒了去。
果然,他是信不過自己的。她冷笑了一下,眉間鐫刻着濃厚的失望。眼前這個男人,她是愈發的看不懂,猜不透。明明一面承諾要與自己重拾父女之情,另一面,與柳若棠走的仍是近。
齊仲樑顯是並未聽到,擡頭望着碧荷園的匾額,愣愣的出神。幾次想推門進入,手在觸及到門的那一刻卻縮回來。
“父親。”齊文鳶提高了音量,目不轉睛的盯着齊仲樑不再偉岸的背影,眼中閃爍着幾抹不快。
齊仲樑聞聲,迅即的轉過頭,臉上掛着一抹錯愕。他勉強的笑了笑,心中生起一抹苦澀。
已經許久不曾聽過這樣的稱呼,他頓時百感交集,手一僵,愣在原地。
“鳶兒,這麼大的雨,你怎的出來了,仔細受了風寒。”他侷促不安的說着話,滿臉的擔憂。
那一抹擔憂,齊文鳶看的分明,但終究是心中的冰涼大過感動。她的臉上保持着疏離的笑,“父親,眼下碧姐兒的病還未痊癒,您要是實在放心不下,等過幾日雨過天晴,再來探望吧。”
她神情冰冷的瞥着眼前被他喚作父親的人,心中滿載失落。她的話說的客氣。帶着幾分距離感。
耳畔的雨聲,似乎更大了些,雨水嘩嘩,濺起滿地的水花。
齊仲樑的表情有些黯然,垂了眉眼,盯着腳下的落葉,“鳶兒。難爲你了。”
“真正難爲的孃親,但凡你對孃親有那麼一點點情分,孃親何至於落得滿身病根?”
齊文鳶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一句話乾脆利落。絲毫不留情。孃親的身子。現下好是好了,卻是留下了病根,指不定何時就會復發。每每想起這些,她都恨不得親手將柳若棠撕的四分五裂。話說到最後。她的心口像是被刀剜了一般。深深的疼起來。
“你娘她。如今可還好?”聞話,齊仲樑的眼睛暗淡下去,像是一瞬之間。老了數十歲。他的嗓音沙啞,眼圈泛紅,似乎十分自責。
人生在世數十載,唯一愧疚的人,只有莫如雪。他深深後悔過,自責過,但一切爲時已晚。
“父親,勞煩你掛念。今日雨大,你的身子要緊,清月,快送老爺回去。”齊文鳶並不正面回答,反而側頭看着清月,凜然的吩咐道。
她搖了搖頭,對父親的失望,眼下已經到了極點。就算孃親住了莫府,又能如何。若是有心,時常去探望一下,孃親又怎會拒絕。
她的父親,只會在大雨傾盆的時候,趁着無人看守,去瞧上一眼他寵愛的小女兒。
真是諷刺。
她冷冷的笑了笑,背過身去,疾風吹來,拂在面上,有一種刻骨的涼意。
齊仲樑的心中泛起一陣苦澀,望着齊文鳶的背影,黯然的點了點頭。撐着傘,消失在風雨中。
有些感情,一旦碎裂,便是費盡心思,也無法去彌補的。
他的腳步沉重,表情凝重。孤單的背影,像是一顆被人遺棄的大樹。飽經風霜的生長着,卻沒人在意。
柳若棠犯下的事情,若說與齊文碧沒一點關係,那自然是假的。可她畢竟是自己的女兒,自她回府以來,他還未能見上一面。
平日裡,礙於那些侍衛,他總是怯怯的,沒有底氣。好不容易,等到大雨滂沱。他迫不及待想去碧荷園中,一探究竟,重溫一下父女深情。
但意料之外的碰上自己的大女兒,說實話,在那一瞬間,他心中所有的念頭,消失的無影無蹤。
剩下的,是滿腹的愧疚,亦只能是愧疚。
“清月,我們進去。”
清月聞話,點着頭,上前一步,頂着滿頭的雨水,推開了木門。
“嘩啦啦”,門頂上的積水,落下來,綻成一朵朵透明的花。
齊文碧的神情,愈發的暗淡下來,像是一朵快要枯萎的花朵。蒼白如紙的臉龐,乾裂的嘴脣,眉眼間盡是淡漠。因着毒藥的關係,她的意識已經漸漸的模糊,說着含義不明的話。
齊文鳶含着嘴角,淡淡一笑,目光裡有報復的快感。眼下,齊文碧氣數已盡。待到天晴,稟告祖母纔是上上之策。
大雨接連下了三天,空氣中的寒意,一陣接一陣。
屋中點了盞小燈,齊文鳶捧着書,漫不經心的讀着,不時的呷上一口熱茶。幾個婢子,嘴角含了笑意,亦陪她在燈下做着針線活。
用不了多少時光,秋日便又回到來,齊文鳶的衣物也是時候備下了。
孟君浩的事情,因着歲月的延長,飄飄散散。不刻意去想,竟是半分也記不得了。
齊文鳶慨嘆着,自己倒是個絕情的人。她輕咬着脣角,讀着詩裡的句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朝終究不同昔日了。
剛一天晴,齊文鳶就匆匆的跑去老祖宗身前,哭哭啼啼了一番,說是齊文碧的病,因着陰雨天又加重了幾分,竟是有些瘋癲起來。
老祖宗聞話,大吃了一驚,滿臉的擔憂,詢問可如何是好。
齊文鳶斂了笑,換成憂愁,神秘兮兮的解釋,老祖宗,我瞧着碧姐兒的情形,倒像是被鬼魂附了身。
齊文碧口中絮絮叨叨的那些胡話,後來,她特意去聽的清楚,然後驚愕的發現,她所說的全是些上一世的事情。
如此一來,倒印證了她一開始的猜測。也因此,她震驚的嘴巴長的老大,半天沒合上。穿越已經足夠神奇,沒想到,這世上果真存在重生之事。
這件事,未泄露之前,是齊文碧的優勢。但被她知道了,便成了死穴。
很多時候,事情的轉換,就在一念之間。
老祖宗將信將疑的聽着,手中轉動的佛珠,漸漸停了下來。
“鳶兒,你所說的可是真的?”
“老祖宗,不信的話,您自個兒瞧瞧去。”齊文鳶雙手一攤,滿臉無辜。
重生這種事情,放在現代解釋不通,放在古代更是不能,人們情願以爲是被鬼魂附了身。
老祖宗聽見齊文鳶說的玄乎,滿臉虔誠的在菩薩身前,燒上了一炷香。然後踱着步,離開了福壽居。
雨過天晴。天空湛藍如洗。呼吸之間,盡是清新暢快的氣息,讓人覺得舒服愜意。
腳下的石子路,因爲雨水的沖刷,格外的明淨起來,似是剛鋪上的一般。
花池中的花朵,嬌豔無比,帶着最絢爛的色彩。
老祖宗只帶了貼身的兩個侍女,畢竟,被鬼魂俯身,並不是什麼好事。泄露出去,於齊府的臉面,總是有損。
碧荷園中腐朽氣息,蕩然無存。陽光淡淡的照過來,打在南牆之上,那一片翠綠的爬山虎上。葉子蒼翠欲滴,在刺目的陽光中,似乎要發光一般。
雨過之後的世間,總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老祖宗滿心不安,腳步既焦急又沉重。按捺着一顆忐忑的心臟,爬上層層的臺階。
她活的大半輩子,見過無數的大風大浪,見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靈魂附體,卻是從未見過。
齊文碧的房間,早被打掃的一塵不染,牀鋪也重新換過了。要想不被懷疑,功夫總是要做足的,特別是細節。
這樣,在老祖宗心中,只會認定她是個心思單純善良,爲妹妹操碎了心的姐姐。
齊文碧躺在牀榻之上,滿身的病氣,眼睛半睜未睜,嘴角囁嚅着。
“碧姐兒……”老祖宗輕聲喚着,眼中沁滿了淚珠。
那一年,齊文碧離府的時候,仍是生龍活虎,面如桃花。誰能想到,再找回來,已是這般模樣。
她用手捂着胸口,身子趔趄的往後倒過去。紅兒一驚之下,連忙上去,扶住了她的身子。
她驚魂未定的站定,仍是不敢置信,自己的孫女,竟成了這般氣息奄奄的模樣。
齊文鳶咬着嘴脣,幽幽的開了口,“祖母,上次皇甫伯伯來診治的時候,就說碧姐兒的病,凶多吉少。用了幾幅藥,倒是好了些。誰能想到,因爲下了一場雨,就惡化成這樣子。是鳶兒,對不住您。”
她說的動情,眼淚滾滾而下,輕輕的劃過她的臉頰,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