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署外廊的一間候廳之內,張御身着傳統的士子天夏衣冠,坐在那裡靜靜等候着。
偌大的空間內,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這裡。
外面大堂之中有一陣匆匆腳步聲由遠及近,而後候廳大門被推開,一名至多二十餘歲的年輕吏員走了進來,目光對着他看來,雙手擡起一揖,道:“張參治,諸公請你入堂敘話,請隨我來吧。”
張御站了起來,擡手還有一禮,道:“有勞。”
“不敢。”
年輕吏員客氣一句,側過一步,讓開門口的位置,正容道:“請。”
張御自候廳內走了出來,年輕吏員在前面引路。
治署是內城臺地內規模最大的建築,內部空間極其廣闊,兩人沿着空廣的廊道往前走了小半刻,這纔在一座巨大門庭之前停下。
年輕吏員這時道:“張參治,這邊往裡進去,就是議堂的外廊廳了,你在這裡接受民詢之後,一直向前走,便可由此進入大議堂中,我不便入內,就在此止步了。”
張御一點頭,便推門往裡走入進去,走了一段路後,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廊廳過道,兩側是一排排呈階梯狀石臺席座,此刻上面零零散散坐着三十餘人,男女都有,看去衣着比較簡樸素淡,有些地方還打着補丁,但都漿洗的很乾淨,也熨的很平整。
這裡面不少人年紀不大,但許多人卻是面滿風霜,暴露在外面的雙手骨節粗大,滿是老繭,而身軀骨骼多多少少都是有些變形,而肌肉卻相對比較壯實,看得出這裡多數人是以體力活爲生的。
這三十餘人其實大多都是來自都護府最底層的民衆,不過卻不能因他們的身份而小看他們,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決定了今天士選的結果。
凡是來參與士選的人,都將經歷三詢,府詢、學詢及民詢。
三詢之中若有一個不曾通過,那麼士選就與他無緣。
而三詢之中的“民詢”,就是要與這些來自民間底層的民衆對話。
這些人會試着問他一些話,或者問他一些自己所關心的問題,他的回答則將會決定這些人對他的感官和判斷。
在以往,有不少參與士選的士子能輕鬆過去“學詢”和“都詢”,但是偏偏就沒能過了“民詢”這一關。
沒有什麼其他原因,就是因爲這些來自底層的民衆對他們產生了抗拒和惡感。
其實這些判斷往往是非常主觀的,所以如果不是民間長期擁有極大聲望的人,也就很難通過士選了。
並且這些底層民衆根本不怕得罪人,因爲他們從被選爲詢員的那一刻起,就直接接受了大都督的保護。
若有任何試圖左右他們或者威脅他們的人出現,他們都可以由一個特定的渠道直接報呈都府,到時自有大都督出面爲他們主持公道。
可要說在座所有人完全不受某些意願的影響,那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都護府只管維持最起碼的公正便就可以了,最終能否過關,就看士選之人自己了,這也算是必須經歷的某種考驗了。
而此時張御的到來,也是引發了這些人的小聲議論。
“你們看,你們看!這位就是張參治!就是在碼頭殺死異神的那一位!”
“就是他麼?最近一直聽報紙上提起他,好像他做了很多好事啊。”
“聽說他救了很多人,還在南方讓一個十萬人的土著大部落乖乖放下武器,哭着喊着來學習我們天夏的語言,這可是大大長了我們都護府的威風啊!”
“都府裡有些人很壞的,常說假話騙人,可不見得都是真的……”
“他長得真好看。”
“是啊,一看就是好人。”
一個坐在中間,頭髮有些花白的中年壯漢皺了皺眉,他站了起來,大聲道:“諸位聽我說一句。”
他似乎在人羣中有些威望,聲音逐漸安靜了下來。
中年壯漢在自己位置上對着張御拱了拱手,道:“張參治,我可以問你幾句話麼?”
張御擡手還了一禮,道:“尊駕請問。”
中年壯漢看了看左右,道:“我們聽說過你以往的功績,要是那些都是真的,我們也是很佩服的,但是老實說,那離我們實在是太遠了,就剛纔……”
他用手對議堂方向一指,“就剛纔過去的那三個年輕人,他們都曾在地方上任過事,幫我們做了不少好事,我還見過其中一人親自爲我們砍柴生火,挑水打井,不管他是不是做做樣子吧,他至少是做了,可我想問一句,你又爲我們做過什麼事呢?”
有人嘀咕了一句,“張參治做得都是大事。”
中年壯漢立刻反駁道:“什麼是大事?什麼是小事?擱在我們身上的事,就是小事麼?我們難道不都是都護府的子民麼?”
他又轉過頭,看着張御,“張參治,你以爲呢?”
張御點了下頭,同意道:“都護府的根基,便在於疆域之內的三百萬子民,自古之民事,從來就不是什麼小事。”
“對吧,連張參治也承認這不是什麼小事。”
中年壯漢看了看周圍,好像打了一個勝仗,氣勢更加高昂,他又看向張御,盯着他道:“那麼張參治,你又做了些什麼,可以說說麼?”
張御微一思索,道:“我倒未曾如之前那幾位在地方上做過事務官吏,不過我在報紙上曾經寫過不少文章,相信也幫到了不少都護府的民衆。”
中年壯漢皺眉道:“寫文章?”他搖了搖頭,道:“張參治,文章這東西我們都是看不懂的,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麼?”
張御語聲平靜道:“我寫的文章用詞用語較爲簡單,只要是識字的人都能看懂,而且寫的東西也多是與民生有關,我觀諸位,也該也都是有看過的。”
中年壯漢有些不解,道:“張參治,你憑何認定我們都看過你的文章?”
張御伸出手,衝着候在一側的役從示意了一下,後者立刻明白,將一份紙筆遞過來。他持筆在手,在白紙之上刷刷寫下了幾個字,而後放下筆來,擡頭看向座上之人,道:“御寫文章,慣用筆名是‘陶生’,之前曾有不少刊登於報端,最近一篇,寫的則是有關於夏禮的。”
“什麼?”
中年壯漢大吃一驚,等大眼睛看着他,道:“你,你……你是陶生?”
席座上頓時發出了一陣驚呼,許多人都是不由自主的站起,激動而又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從事的是織布、挖礦、碼頭搬運等工作,日復一日的勞作,使得身體受損的情況非常嚴重。可是自從陶生那一篇關於夏禮出現後,許多人的病痛不但得以緩解,並且還漸漸恢復了健康。
在夏禮及呼吸法公佈之後,不誇張的說,惠及了都護府萬千子民,而其中受到最大好處的,就是他們了,所以心底對傳播這套禮法的陶生十分感激。
可他們並不知道陶生是誰。
在他們想象之中,認爲可能是某一位擁有淵博的學識的長者,可萬萬沒想到,居然會站在面前的這一位年輕士子。
這時役從把張紙拿了上來給衆人過目。
上面寫有四個字,上方是“夏禮”二字,比較大一些,下方則是“陶生”兩字,顯得略小一些,無論是筆鋒筆意,還是其中的轉折頓落之處,與報紙首位兩端的字體可謂一模一樣。
到此,無人再有不信。
中年壯漢臉上忽然流露出了羞愧之色,他看着張御,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最後只是身體板正,雙手一合,行了一個標準無比的古夏之禮。
坐在席位上民衆也都是陸陸續續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用報紙上或是友人親朋處學到的夏禮,誠心誠意對着他一禮。
張御則是站在原地,把袖一擡,雙手合掌,認真還有一禮。
隨後他放下雙手,在衆人目注之下走過了廊廳,並往着盡頭處的大議堂走去。
守在門廊底端的護衛見他過來,目光之中卻是多了一分敬重之色,本來來者不到門前他們是不會開門的,可是他們兩個卻是提前一步,將自己守着的大門推開,還對後方的同僚認真點了下頭。
而後一重廊道之中的守衛見他們如此,對視了一眼,也是轉過身來,用力將那兩扇厚重的大門向內推開。
大議堂中,早有人自邊廊向上呈報,言及最後一位被推舉的選士已過外堂廊廳,此刻正往大殿而來,同時還將方纔記錄下來的言語送呈上來,給況、餘兩位長者過目。
席座上之人都是點頭,這是最後一位士舉人選了,等這一位到來,應當就能有一個結果了。
就在這時,大議堂的廳門之上傳來一聲沉悶響動,而後緩緩向內打開。
楊瓔眼前一亮,歡欣鼓舞道:“先生來了!”
議堂邊靠近門旁的邊緣處,三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正坐在那裡,他們是三座學宮推舉出來的選士。三人此刻都是不自覺挺了挺身軀,往門口方向看去,準備認真打量一下自己的這位對手。
而隨着大門開啓,席座之上無論是天夏諸士,還是都府官吏,亦或是都尉安右廷,都是轉目看了過去。
只見大門之後,數重長長的走廊一直向着遠端延伸出去,隱約可以看見,一名身着天夏衣冠,似在瑩瑩玉光籠罩之下的年輕人,正邁着沉穩步伐,自遠處緩步走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