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5)
李世民雖然行軍打仗,但他自恃貴族的身份,很少和普通兵卒往來,當然不會知道前鋒營中哪一位是江道光,事實上,他自己也無比的好奇,在議事廳中引頸以待的,想要見識下這位傳說中的尉遲公子。
尉遲恭已經換上乾淨的粗布衣服,零散頭髮略微梳理過,臉上鬍渣刮乾淨,坐在李世民下垂手,目不轉睛注視大門口,每每有人經過,一顆心就會提到嗓子眼兒上。
捱過了萬分艱難的一盞茶功夫,孔慈終於帶着一名身形瘦小的兵勇進門。
這人身高還不到孔慈肩頭,輪廓柔和,笑容謙卑,不管從哪個角度,和彪悍英武又兇蠻的尉遲恭,都完全不似。
李世民幾乎要絕望了,以爲孔慈胡亂找了人來充數。但是尉遲恭卻看得幾乎落淚。
那是我的孩子……
李世民頓悟,是了,孩子長得像武麗娘。
孔慈嘴角露出笑意,溫言對那人說道:“道光,這位就是你一直景仰不已的尉遲恭將
那人眼放光華,快步上前,熱切看着尉遲恭,單膝跪倒:“小人江道光,拜見尉遲將尉遲恭用力逼退眼中淚水,勉強笑道:“我是前隋的叛將,你是東平王的長子,王爵的後代,不該給我下跪。”
江道光搖頭,“今非昔比,我現在是待罪身,雖然有孔大人贖買,但是罪名還是在的。你是蓋世英豪,你肯受我跪拜,那還是我的福氣呢。”
尉遲恭聽得眼圈發紅。他是含着金羹出世的嬌貴公子,要吃過多少艱辛。才說得出這樣卑微得匍伏到塵土裡的話,“你想必是吃了很多苦?”
江道光靦腆地笑,輕描淡寫說道:“種何種因,得何種果,我父親逆天行事。我承擔他過錯,吃苦受累,也是應得的。”
尉遲恭聽得心如刀絞,但你不是江韶那狗賊的孩子啊,“你跟我走,我帶你去好地方將養。”
江道光卻搖頭,笑着說道:“尉遲將軍,我知你被孔大人俘虜,心裡很憂慮。苦求孔大人許多次,要他釋放你,如今他終於答應。我十分欣慰,又如願以償地見到你一面。”他笑出來。“我十分滿足,即便稍後死在度索原。也很是甘心的了。”
尉遲恭臉上變色,“你想去度索原?”想想勃然大怒,回身對李世民說道,“你明明答應讓我帶走小孩,爲什麼又出爾反爾?”
李世民攤開雙手,“跟我沒有關係.1-6-K,手機站
尉遲恭又怒視孔慈,“是你地意思?”
孔慈睜大眼大呼冤枉,“當然不是,秦王都開口過了,我怎麼還敢私自差遣江道光?”
尉遲恭狐疑說道:“那是爲什麼?”江道光解惑,“尉遲將軍,因爲我自己想去度索原。”
這話大出尉遲恭所料,李世民此時卻明白過來,隱約猜到了孔慈的計策,不由露出微笑。
不錯,用江道光來牽制尉遲恭,迫使尉遲恭爲了滿足江道光心願自動自發去度索原,確實是更爲高明的做法。
尉遲恭眉峰大蹙,“你爲什麼想要去度索原?”江道光躊躇了陣,說道:“這是阿長的遺願,”想了想怕尉遲恭不明白,又補充一句,“阿長是我的奶孃,媽媽地好姐妹。”
尉遲恭腦中又是轟的一聲,完全沒聽到後邊一句,呆呆說道:“阿長死了?”
江道光疑惑看了尉遲恭,“尉遲將軍認識阿長?是的,她過世了,隨我過南海服苦役的時候,感染了瘟疫。尉遲恭憤憤說道:“她的遺願就是要你去度索原?”
江道光搖頭,“不是的,她的遺願是要我踏平劉武周部,嗯,”她遲疑片刻,不好意思的笑道,“大約阿長那會兒有些糊塗,她還要我擒拿了你,剜出你心肝祭祀母親。”
尉遲恭尷尬難言,李世民莞爾,心裡很清楚阿長有這想法的原因,卻不點破,只看尉遲恭表現。
尉遲恭嘆了口氣,沉吟着沒作聲。
這時孔慈微笑,問江道光:“道光,對於攻打度索原你有什麼想法沒有?”
江道光胸有成足說道:“有地。”
李世民大是感興趣,問道:“什麼想法?”
江道光說道:“劉武周部新近遭遇變故,宋金剛戰死,正是哀兵,又被竇建德逼得離開河東,輾轉太原,沒有根基,心中惶恐,兩廂交戰,不管兵勇還是戰將必定都是誓死出擊的,兩軍交戰勇者勝,所以皇太子師會在度索原大敗,這個時候劉武周士氣正旺,我們千萬不可正面拭其鋒芒。”
尉遲恭神情複雜看着江道光,知他看得精準,一面倍感自豪,一面又爲劉武周憂心不已。李世民笑着問道:“那麼依你之見呢?”
江道光說道:“一個字:圍。”
尉遲恭不說話了。
李世民腦中打了個轉身,突然笑出來,撫掌說道:“有道理!劉武周輾轉度索原,沒得糧食供應,我抵達度索原之後,堅壁高壘,不和他較力,只管圍困,三五個月之後,就不信他那股子士氣還能不衰竭,到時候我再一力出擊,必定是事半功倍,手到擒來,”忍不住打量江道光,“到底是將門之後,見識果然不是普通人所能夠比擬。”
尉遲恭面色難看之極,卻又古怪的覺得欣慰之極,想自己生平識字很少,連讀兵書都有困難,生出來地孩子卻如此聰慧犀利。轉念之間又想到麗娘,輕聲嘆了口氣,沒作聲。樣子卻甚是慘然。沒想到江道光卻靦腆的笑,“這個不是我想出來地。”
李世民愣了片刻。笑着問道:“那是誰?”
江道光說道:“柴大哥,柴紹”
“他?”
李世民失口笑出來,“原來如此,好似有一陣子不見他了。”
柴紹爲着謀求功名,趕來投奔李世民。是早先地事,那時候因爲找不到合適的職位給他,就一直閒置着,日子長了,竟把這人給忘記了。
李世民轉問孔慈,“柴紹他人呢?”
孔慈微笑,“在前鋒營,攻打海曲關時候,受了箭傷。這會兒正在療養。”
李世民苦笑,“怎麼派了他去前鋒營地,我記得沒有出這樣安排地。”
“是。他自己主動請纓去的“他傷勢嚴重不嚴重?”
孔慈說道:“不嚴重,休息了幾天。已經好轉。今早看到他,好似還在操練。見着我立刻迎上來,追問什麼時候能有仗打。”
李世民聽得糊塗,“他做什麼這樣心急?”
孔慈輕聲笑出來,沉吟片刻,含蓄說道:“大約是擔心平陽公主等不及吧,你忘記了,柴公子喜愛平陽公主,之所以肯從軍投入你門下,目地是爲了立些功勞好謀個出身,如此纔有機會受封駙馬的啊。”
李世民啞然失笑,“是了,我忘記了,”隨即當機立斷,“行,我們明日出發趕去度索原,就讓他領前鋒營好了,平定劉武周部,我算他頭一份功勞,至於江道光……”他賣了個關子,頓住了。江道光和尉遲恭同時迫不及待問道:“怎樣?”
李世民悠然說道:“我就任命你做此次平亂前鋒部隊的前部正印副先鋒,隨同柴紹出征。”
江道光大喜過望,“多謝秦
尉遲恭急得滿頭冒汗,“不準!我不答應,李世民,你答應過我,將小孩還給我的,我要帶他走。”
李世民笑容不改,“那也是,”遂柔聲對江道光說道,“道光,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給你機會,實在尉遲將軍不允許。”
江道光沒作聲,微微皺眉看着尉遲恭,雖然心裡不大樂意,還是好脾氣問道:“尉遲將軍,你是否是覺得我武藝稀疏,沒有資格擔任先鋒?”
尉遲恭有苦說不出,狠狠瞪了李世民一眼,“道光,你聽我說……”
江道光眨着溫潤雙眼,看向尉遲恭。
尉遲恭張口想要說些打消他念頭的話,可是斟酌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兩人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良久尉遲恭嘆了口氣,看着李世民,無可奈何說道:“李世民,你贏了,我跟你去打度索原,不過我要擔任先鋒官,道光不能再出戰。”李世民大喜過望,“沒有問題。”
和孔慈相識一笑。
可是緊接着尉遲恭話鋒又是一轉,“但是平了我主公之後,我就要帶着道光離開,你們誰也不得阻攔。”
李世民苦笑,不由自主掃了孔慈一眼,卻見孔慈微不可見地點頭,示意他接受,李世民略一躊躇,雖然心裡打鼓,還是硬着頭皮答應道:“好,隨你。”
尉遲恭又橫了他一眼,轉身和顏悅色對江道光說道:“道光,稍後抵達度索原,你不可離開我半步,明白麼?”
江道光不明所以,可是尉遲恭一向是他景仰的人,“好。”
“另外,”尉遲恭猶豫了陣,勉強笑着問道,“你母親的墓地在什麼地方,你知道麼?”
江道光愣住了,老實說道:“我母親沒有墓地。”
“爲什麼?”
“聽阿長說,這是她自己的意思。”
尉遲恭顫聲說道:“那她的,她的……”
那個屍身二字,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
江道光說道:“火化了,灰燼撒入善陽的冷江,那是母親出生的地方,據說她年輕時候時常在河邊洗衣,也是因爲這條江,母親才認得父親。”
尉遲恭慘然地笑,“是,當年你父親戰敗受傷,倒進冷江,順水漂到你母親跟前……”他輕聲嘆氣,“她走得還真是乾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