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張愷派來送藥包的,是個年紀約有十五六歲的少年,穿着醫博士的白服,笑容靦腆,行爲拘謹,看那樣子,應當是甫自入尚藥局不久的新人,“張大人吩咐,這帖藥每天要服兩次,持續服用三天,服藥期間,聖上要戒女色,戒葷腥,早睡早起。”
“我知道了。”藥方照舊是張愷潦草得像鬼畫符一樣的手跡,我嘆了口氣,心裡盤算着要怎麼說服跟前這少年幫我謄寫藥方,少年問我:“田姑娘是否是覺得在辨認藥方內容方面存在困難?”
“是。”
“是否需要我幫忙把藥方重新謄寫一遍?”
我有些吃驚,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出來,“如果我說需要,你會提出什麼交換條件?”
“沒有。”
“沒有?”
藥博士羞怯的笑,“是的,沒有,這是哥哥吩咐我做的。”
“你哥哥是誰?”
“就是昨天來送藥的那名醫博士。”
“你說的是許澄?”
“對,他從今天開始,正式升任尚藥局的主藥,以後給聖上抓藥送藥這些事,就由我來負責了,剛剛我來成像殿之前,哥哥私下吩咐我說,田姑娘你可能還不大會辨認張大人的手跡,要我悄悄替你重新謄寫藥方。”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我哥哥是好人,他心地善良,樂於助人。”
我冷笑,不見得吧,我覺他是做了虧心事,心裡內疚,想要彌補纔是真,“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叫許觀。”
“你纔到尚藥局不久吧?”
“對,上個月剛來的,”他頓了頓,又催促我,“田姑娘,如果你需要我替你謄寫藥方,就趕緊找紙筆來,我不能在這裡多耽擱的,尚藥局還有許多藥方等着我配呢。”
我歉然的笑,“對不住,我這就找紙筆給你。”
許觀謄寫藥方那功夫,我就站在旁邊,等他作業完畢,對他說道:“許小哥,你可否再幫我一個忙?”
“什麼事你說。”
“你可否幫我傳個口信給你哥哥許澄大人,就說今天夜間九時左右,我約他在明秀殿偏殿的第四方臺柱後見面,有事想要問他。”
許觀面露難色,“田姑娘,這樣不合適的。”
“有什麼不合適的?”
許觀委婉說道:“田姑娘,你目前雖然是沒有名份的小宮女,但是整個丹陽宮的人都知道,你實際上是皇上的女人,跟其他宮女是不同的,你這一生,因爲跟過皇上,是不能夠再和其他人婚配的,所以就算你和我哥哥互相喜歡,也註定是不會有結果的,這是事實,你要接受。”
我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許觀,你誤會了,我約見你哥哥,是有正經的事,想要請教他,確切的說,我是要向他求助,”我流利的說謊,“因爲從前天到現在,我的腸胃一直不甚舒服,經常腹痛如絞,我懷疑是生了很嚴重的痢疾,可是又不敢去尚藥局診治,你哥哥是好心人,所以我斗膽請他幫忙開個方子,配些藥材來自己熬藥喝。”
許觀疑惑問道:“你爲什麼不敢去診治?”
我嘆了口氣,憂愁的說道:“我現在是聖上的近身宮女,專事負責替聖上熬製湯藥,如果去尚藥局診治,主藥發現我身上帶了痢疾病,一定會稟告聖上,把我趕出成象殿,一旦我被趕出成象殿,此後一生只怕都不會再有機會見到聖上了,我不敢冒險。”
許觀略感放心,“原來是這樣,我會把你的口信告訴哥哥的。”
我露出感激笑容,“有勞你了。”
當天夜間八時許,聖上在寢宮撫琴,最初琴聲斷斷續續,生澀難言,幾個調弄之後,漸漸能夠辨出音律,我在寢宮外凝神細聽,發現聖上撫的是前陳國後主陳叔寶所創的名曲《黃鸝留》,那是有名的清樂,聖上十指纖細修長,但是柔韌有力,挑琴之間,必定有一種女子所沒有的寫意灑脫,可惜我看不到。
到了九時左右,我出門去見許澄,到明秀殿偏殿的時候,許澄已經候在那裡了,見着我來,說道:“田姑娘,我聽許觀說,你身子不適?”
我站在陰影裡邊,仔細審視許澄,良久說道:“沒有,我騙他的,事實上我找你來,是有其他的事要問你。”
“什麼事?”
我沉吟了陣,問道:“昨天早晨,我大弟田文,被刺刀刺傷,到尚藥局敷藥,當時是哪一位醫博士替他處理的傷口?”
“是我。”
“昨天夜間,田文毒發身亡,我挑開包裹他傷口的紗布,在內層發現一種黃色的劇毒藥粉,這是不是你灑在他傷口上的?”
許澄面色微變,猶豫了陣,說道:“是。”
我一字字問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許澄別開臉,“我是迫不得已。”
“有什麼迫不得已的?”
許澄躊躇了陣,低聲說道:“我父親好賭,欠了賭場一大筆債,債主威脅我,如果不對田文投毒,就要將我父親活活打死,如果我答應投毒,則不僅可以免去父親所有賭債,還會提拔我做主藥,”許澄嘆了口氣,“對我來說,做不做主藥其實並不重要,但我決計不能眼睜睜看着父親被人打死。”
“所以你就投毒謀害田文?”
許澄苦笑:“如果註定要有人犧牲,誰都不希望是自己的親人,我承認這樣做有違醫德,但如果換了是你,我相信你也會這麼做的。”
我一時無言,沉吟了陣,“放賭債給你父親的那個人是誰?”
許澄嘆了口氣,指着我身後說道:“就是你身後那個人。”
我轉過身,就看到張愷。
張愷笑道:“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就能夠迅速圈對目標,田碧瑤,我必須要承認,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有頭腦。”
我冷笑,“張大人,沒想到你私下還經營賭場,想必收入豐厚?”
張愷大搖其頭,“那種骯髒的錢,老夫還不屑去賺,我只不過是向賭場主買了許澄父親的借據,變成他的債主而已。”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張愷笑道:“這還用問麼,當然是爲了說服他替我謀害你大弟,”他頗是讚賞看着許澄,“這年輕人還算不錯,很是有些風骨,我最初用主藥職務引誘他,他不爲所動,又許給他萬兩黃金,他居然也不動心,最後我只好連夜差人拿了他的父親,他才就範,說起來也算是個難得的有堅持的醫博士。”
我沉吟了陣,問道:“我大弟早間受傷,不會也是你特別安排的吧?”
張愷露出狐狸一樣狡黠的笑容,“你覺得呢?”
我打了個寒戰,“我大弟不過是個小小的千牛左直長,你費這麼多周折謀害他,究竟是爲什麼?”
張愷負手立在廊下,擡頭注視天邊明月,悠然說道:“這問題解釋起來稍稍有些複雜,簡單的說,謀害你大弟田文,只不過是一種手段,或者說,是一種方式,向你展現我實力的方式,我要讓你知道,跟我作對,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你唯一能夠做的,就是順從我,配合我,做我的眼線和助手,從聖上那裡,拿到我要的東西。”
我冷笑,“如果我不答應呢?”
張愷回頭看我,一雙漆黑眼珠閃爍幽冷光華,森然說道:“如果你不答應,那麼田文的死就只是個開頭,接下來會是田武,田武之後,又會是誰?是你十三歲活潑可愛的妹妹田碧桃,還是你經營酒館的母親胡氏,或者,是你開私塾的父親田基?我這個人做事一向有的商量,你可以爲他們排序,想好之後再告訴我,我絕對會遵照你的意思,依次送他們歸西。”
我額間滲出細密冷汗,定了定神,“你想從聖上那裡拿走什麼東西?”
張愷一字字說道:“玉璽,傳國的玉璽。”
我倒抽口冷氣,“你想謀反?”
張愷笑道:“不,想謀反的另有其人,我不過是這個人養的一條走狗,任務就是拿到玉璽交給他,以此換取我想要的收益。”
“這個人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回答我,要不要歸順我?”
我躊躇了陣,說道:“你讓我想想。”
“行,我給你兩天時間,兩天之後,還在這裡,還是這個時間,你來告訴我答案,記着,別讓我失望,別惹我生氣,別逼我再殺人,殺人有傷天和,是我最不想做的事。”
我冷笑,“沒有人逼你殺人。”
張愷和顏悅色說道:“你不歸順我,就是逼我殺人。”
“強詞奪理。”
張愷只是笑,輕撫脣邊髭鬚,又說道:“田碧瑤,相信我,歸順我對你來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你可以極盡所能的向我提要求,只要是我能夠辦到的,都會答應你,”他掃了許澄一眼,“甚至你要求我替你殺了毒害田文的兇手,我也不會有二話。”
話間他自衣內抽出一柄短刀,寒光輕閃,噗的一聲,刀刃悉數沒入許澄胸口,許澄雙眼暴凸起,顫聲說道:“你,你……”
我驚得面無人色。
張愷怡然輕笑,抽出刀刃,朦朧月光照耀之下,雪白刀刃滿是鮮血,兀自冒着熱氣,許澄捂住胸口奔騰出的血泉,沉重倒在地上。
我背後汗溼一片,心中驚恐,面上卻不露聲色,“張大人,我沒有要求你殺許澄。”
張愷笑得甚是無辜,“他手上沾染了傷者的鮮血,讓這樣的人做醫官,是對醫官這一職業的侮辱。”
“你殺了許澄,屍身怎麼處理?”
張愷自衣內抽出一張雪白絲帕,細細擦拭刀刃上的鮮血,悠然說道:“這個你放心,稍後自然有人會來料理,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成象殿歇息,伺候聖上可不是輕鬆的差事,”他瞟了我一眼,若有若無的笑,自衣內掏出一隻桃紅的胭脂盒子遞給我,“你面色不好,要不要擦些胭脂遮掩下?成象殿的夏東海,可是本朝有名的鷹眼。”
我面無表情接過胭脂盒子,“張大人做事,真是設想周到。”
張愷悠然笑道:“那是當然,我始終相信,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的道理,雖然人們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只要把事謀到九分的高度,就算天不想成全你都不行。”
我冷笑,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到成象殿大殿門口,我扔了胭脂盒子,用力拍打兩頰,不住深呼吸,確定自己沒有異樣,這才推開大門,跨進內殿,就在我回身關門的時候,有人在我背後叫了一聲,“田碧瑤。”
那是夏東海的聲音,我心頭大震,卻不慌亂,鎮靜扣緊鐵鎖,上了橫木之後,含笑轉身說道:“夏將軍,有事麼?”
夏東海面若寒霜,右手搭在腰間長劍的劍柄上,犀利雙眼目不轉睛注視我,“你剛剛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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