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謝夫人，白清水乍然一見她，竟是有些認不出她來。
並非是她看上去憔悴潦倒，而是整個人散出的不同以往在謝府裡的那股雍容華貴的氣質。
白清水一雙眼所見的，只是一個平和從容的婦人。
身上一襲青衫，螓首蛾眉，臉上粉黛未施，嘴角擎起一抹淺笑。
竟是與往常那個高高在上、難近其身的深宅夫人的形像有些格格不入。
白清水行上前去，就朝她行了一禮，說道，“夫人。”
而謝念生已經哇的一聲就哭了，撲過去一把摟住謝夫人的大腿，只呼道，“嗚嗚嗚，孃親……”
謝夫人蹲下身，一下便將謝念生摟入了懷裡，嘴裡只呼道，“哎喲我的兒，我這心狠的兒，怎的這樣久纔來看一看爲娘……”
白清水心中便不由得感嘆謝夫人與謝念生的感情竟深若至此。
謝念生這個刁蠻的孩子，竟能對一個養母如此依賴，也足可見謝夫人的真性情。
只待母子兩個摟着哭夠了，謝夫人方幫謝念生抹了抹淚，抱着他站起來，一邊笑道，“我們念哥兒可是長大了，娘都有些抱不動你了。”
謝念生只趴在她肩頭，一雙手臂摟着她的脖子，一動也不動。
謝夫人這才方笑着朝白清水伸出一隻手來，說道，“青水，好姑娘，你也可算是來了。”
白清水就掙脫了謝楠生的手，行上前來，握住了謝夫人的手，笑着道，“奴婢見過夫人。”
“怎的還叫夫人？”謝夫人詫異的望了一眼謝楠生。
白清水微有些驚訝，也跟着她望了謝楠生一眼。
謝楠生有些尷尬的咳了一聲，在白清水耳邊道，“你該叫娘。”
白清水的臉騰一下便紅了，有些嗔怪的瞪了謝楠生一眼。
再一望謝夫人，便見她正眼角含笑的望着自己，而緊緊摟着她脖子的謝念生也轉過頭來，喊了一句，“三嫂……”
白清水的一張臉，頓時就紅得如是猴兒屁股一般，哪裡還敢說旁的，輕喊了一聲，“娘……”
謝夫人就拍了拍她的手，說道，“乖。”
一時幾人同行，從後門進到廟中的後院廂房裡來。
耳聽得遙遙傳來嗡嗡鐘響，在這深山古廟裡，又聞四處鳥鳴啾啾，只叫白清水生出一股入了桃園避世處的錯覺。
倒不知竟是這般容易的，便得了這未來婆婆的認可。
頓時竟有又生出一股只願與這人一世住在這山裡。
無了世俗之紛爭，只他幾人，帶着幼弟，再接來白氏。白氏與謝夫人出生不同，性格卻類似，定然能成無話不談的至交……
只是此等幻想，已是明知的無可能。
試問誰又有如謝夫人這等勇氣？敢於拋下所有紅塵富貴，只兩個侍女作陪，在這深山古廟裡一住半年，竟還自得其樂。
只桌上那束野花，牆邊架上那些厚厚手抄的書經，已是說明了一切。
謝夫人在此過得很好，只是有些思念孩兒，因而日日打坐，爲這兩個少爺祈福。
彼時因已是中午時分，早有侍女上了齋飯，一時三人陪着謝夫人用過了午飯，謝楠生自帶着謝念生去這山裡散步，就只留下白清水在謝夫人側相陪。
白清水雖說是方纔喊了她一聲娘，但實則心中哪裡有把握，一
時只心中打着小鼓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謝夫人卻自一隻匣中取出一隻玉鐲子來，抓起白清水的手，輕輕推到了她的腕上。
白清水見這鐲子玉色和暢通透，定非凡品，如何敢接。
謝夫人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語中不容拒絕，說道，“戴着。”
一邊就抓着白清水的手坐到了桌邊，一邊說道，“這鐲子是他奶奶當年傳給我的。”
他奶奶，自然說的是謝楠生的奶奶，而今在謝家山中別院裡養病的謝老夫人了。
白清水就吃了一驚，又聽謝夫人繼續道，“好姑娘，我沒有門戶之見。這鐲子給你，便表示我認了你這兒媳婦。只是謝府人簿情，而我如今無權無勢，往後你與楠哥兒要面對的，只怕要難過今日千百倍。你需得有個準備。”
白清水常聽聞婆媳難，婆媳難。哪裡料到到了自己這裡，竟是這般容易。一時鼻子一酸，差點沒有哭出來，悽悽喊道，“夫人。”
謝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說道，“我知道你是個好的。從你數次救我於危難，我便看了出來。楠哥兒認定的人，自然有過人之處。有你陪着他，我很放心……”
頓了一頓，方輕嘆一聲，“我只等你過了門，來接我。”
白清水見謝夫人都如此說了，心中隔閡如何不散，一時就笑起來，親暱的就挽上了謝夫人的手。
謝楠生牽着謝念生的手回來時，便見到謝夫人與她的婢女夜心，還有白清水三人，個個笑意盈盈的圍在一處盤頭髮。
他頓時就吃了一驚。
女子愛美。看來這話即便放在一心吃齋唸佛的謝夫人身上，也是適應的。
如此幾人此番見過，只是時光易逝，待下午三人啓程時，謝夫人難免又是一番囑咐，到最後摟着謝念生，竟然是又掉起了眼淚來。
看來到底是紅塵中人，不在紅塵中，仍思紅塵事。
待幾人到底上了車，福泉揚鞭，馬車在山路上緩緩駛下去，過了老遠，白清水掀了簾子一瞧，就見謝夫人仍由夜心扶着，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只待車子漸行漸遠，再瞧不見了，白清水方縮回頭來。望了一眼車中這情緒低落的兄弟兩個，竟是不知說起什麼安慰的話。只將謝念生摟着，自己再靠着謝楠生坐着。
謝楠生臉上神色凝重，伸出手來將她的手抓在掌心裡，另一隻手緩緩摸上了她腕上的那隻玉鐲，良久，方道，“看來孃親很喜歡你。”
白清水不說話，只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聲道，“等將來，我與你一起將娘接回來。”
謝楠生輕輕“嗯”了一聲，伸出一隻手來就將她攬入了懷裡。
一行人直待夜幕降臨時，方回到謝府，纔到大門，便見管家在大門口候着。見了幾人，行上來朝謝楠生打了躬，說道，“少爺回來了。”
謝楠生自點點頭，牽着謝念生的手擡步欲走，聽管家又道，“老爺吩咐，請三少爺與小少爺回來後去一趟書房。”
頓了一頓，管家又補說道：“請青水姑娘也一同去。”
白清水下意識的看了謝楠生一眼，見他亦正望着自己，還朝她笑了一笑。她就抿脣，也朝他一笑，任他牽着自己的手踏步進門，往謝老爺的書房行來。
書房裡燈火通明，謝老爺正付案疾書，聽到腳步聲，也沒有擡頭，只待三人齊齊向他行畢了禮
，他手中的豪筆方頓了一頓，問道，“見過你們母親了？”
“是。”謝楠生恭敬道。
謝老爺將手中筆放到了筆架上，擡起頭來就看了三人一眼，看到立在謝念生旁的白清水時，他的眼神明顯滯了一滯，突然說道，“你手上這隻鐲子……”
白清水瞬着謝老爺的眼光，就望向了今日在廟裡時，謝夫人執意爲自己擡上那隻玉鐲。
她的手微微一抖，沒有來得及說話，謝楠生已經開口道，“今日母親贈於她的。”
謝老爺的眼睛微微一眯，裡頭的精光一閃，到底是沒再多言。只點了點頭，轉而問道，“見着你們母親，她身子近來可好？”
“勞父親掛心，母親一切都好。過冬的寒衣孩兒已經爲母親送上，想來母親能過個暖冬。”
謝老爺一時無話，只將謝楠生望了片刻，方點點頭，又說道：“餓了，陪爹一同用晚飯罷。”
謝南生臉上神色不變，躬敬道，“是。”
一時父子三人就擡步往餐廳而去，白清水身作謝念生的大丫環，自然亦需得隨侍在側。
謝家的這父子三人，今日謝念生因爲又與謝夫人分離一次，顯然興致缺缺，而謝老爺本就話不多，謝楠生更是因爲此前之事，與謝老爺幾乎無話可說，於是一頓飯，便吃得極是安靜。
而白清水在替謝念生佈菜時，卻總覺謝老爺的那雙眼時不時往自己手腕上掃過，便總覺站立難安，只待一頓飯用完了，方暗自噓了一口氣。跟在兩個作別了謝老爺的少爺身後，往鬥墨軒而來。
如此直待這夜將謝念生哄上牀睡着，白清水窩在塌上的被窩裡，望着手上的那隻鐲子，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謝老爺分明看到了這鐲子，卻又什麼都沒說。如此看來也是默認了謝夫人的做法？
還是說僅僅是爲了暫時先穩住謝楠生的權宜之計？
她如此胡思亂想，越想越是睡不着，掀開帳子來看謝念生，見他呼吸均勻，顯然睡得極沉。想了想，便穿上衣服，趿了鞋，輕手輕腳的出了門，徑直往謝楠生的書房而來。
因着耽擱了一整日，謝楠生彼時尚還穩坐在書桌前苦讀，根本不知何時窗外站了個白清水，偷過窗縫將他看着。
白清水見他頭髮散在腦後，一雙眉頭卻輕鎖，時而沉思，時而舉筆疾書，時而又站起來在房中緩緩奪步……
世間靜謐，案牘勞形，她實不忍打擾。
到底又咬咬牙，輕手輕腳的退了出來，索性前來找巧蓮。
彼時萬籟俱寂，夜空裡幾點星子閃耀，白清水行在這院落裡，見到巧蓮的屋內尚還亮着燈，遠遠可見紙糊的窗上印着一個女子的身影，正是巧蓮坐在窗邊發着呆。
白清水就行至她門前，輕輕一推，便將門推開了，行進去，笑着道，“怎的還沒有睡？”
巧蓮擡起頭來，面露一股愁容，也不起身，只問道，“今日去見夫人可順利？”
白清水點頭，“挺好的。”
見她桌上擺了兩疊吃食，赫然有一疊油炸的果子，她就伸手捏了一隻，一邊在巧蓮的對面坐上來，咬了一口那果子，只覺入口酥香。
正欲與她說一說心中的煩心事時，卻見巧蓮猛的捂住了嘴，不停乾嘔起來。
白清水一驚，忙來扶她，而巧蓮已經猛站起來，急步往牀後頭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