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風極冷，她感受到自己胸口有一點點的熱氣正緩緩往外泄，有滾燙的液體正沿着那小箭汩汩而出。她大張着嘴，想要吸一口氣，一邊吸氣，一邊人就往地上倒，下一刻，又覺自己跌進一個軟棉棉處，一擡頭，原來卻是倒在一個人的懷裡，她不可置信的一雙清水眼，就對上了同樣一雙不可置信的黑眸，這雙眼裡彼時桃花謝盡、柔情不復，只暗夜一樣的黑，一點點的怖，漫延出來。
“你怎麼樣？青水？白清水？”謝楠生伸出手來拍了拍她的臉。
她只見到他的嘴巴一直在動，在說什麼？卻好像又聽不清了，即聽不清，她便想凝耳去聽，謝楠生見她將自己的一雙眼睛睜得極大，眼神卻已然有些散了，只得急道，“別動，你不要動！”一邊就大喊，“來人！快去請大夫！”
院裡的丫環小廝們是從未聽過三少爺這樣可怖的叫聲，烏怏怏全都跑了過來，卻見遠處西偏院大門口，小少爺正坐在一張椅子上，椅腳處落了一隻膝黑的小弩，小少爺一雙黑瞳此刻滿是恐懼之色，呆呆的望着跌坐在院外空地之上的兩個人。
才入鬥墨軒不過幾日的未等丫頭青水正躺在三少爺的懷中，正中胸口中了一箭，那箭大半沒入她的胸膛，冬日裡，衣裳穿得厚，卻也仍可見所中箭之處，四周一片溼淥，顯是叫鮮血給浸溼了，更有汩汩而出的血一滴滴落下來，落在三少爺的錦袍之上，將他的衣裳也染紅了。
有膽小者，已然是驚叫起來：“血，好多血……”
那邊原本坐在門口呆坐地小少爺謝念生，聽到他們的叫聲，“哇”地一聲，竟然大哭了起來。
“快去請大夫來！去！”謝楠生一把將白清水抱起，一邊吩咐，一時衆人散開，急急地就往外跑，自去請大夫去了。
白清水覺得自己的神志倒尚是清晰的，她也沒有料到，那小少爺竟是一個不對付，竟會當真出手傷她，說起來，她不過是想進謝府來取幾道方子，那方子不原本就是康家的？她心裡本也沒有甚麼懼意的，可此刻，也不知爲何，心中卻生出一股異樣之感，這或許是報應？
只是方子尚未到手，報應便來了，這來得不免也忒快了些罷？
又或者，並不是報應，怎會是報應，不過是那個熊孩子家教不好……
她腦中百轉千回，一把伸手抓住了謝楠生的衣袖，喃喃道，“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我若死了，叫我娘來替我收屍，還，還有，跟二，二爺說，說一聲，答應他的事，做不到了……我下輩子，再，再嫁給他……”
謝楠生只當她是瘋了，抱着她一路疾走，一路走一路道，“閉嘴！你要說，你就自己去跟他說！”
她嘴角緩緩溢出一點血來，就對着他笑了一笑。謝楠生這輩子見過許多女人的笑臉，卻沒有見過如她這般的笑，嘴角掛着一絲血，一咧嘴，那牙齒都是紅的，便如一隻垂死的、吸了人血的豔麗女鬼。
都這個時候了
，她怎麼還笑得出來？
“我，我不能和你下，下棋啦……我……我那日，也不，不是成心要羞辱你……”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你別說話了，別說話了啊……”
白清水已然是有些氣若游絲的味道了，手抖了起來，緩緩抹到自己的胸口處，在那箭把上抹了一抹，她又擡起手來，看到自己手上鮮紅一片，嘴巴動了兩動，喃喃道，“這，這麼多的血啊……”
終究是一句話說不出來，只兩眼一翻，就昏死過去了。
“白清水？白清水？”謝楠生抱着她，一陣風一般進了自己的屋子，將她放在塌上，見她臉色蒼白，雙眼緊瞌，伸手在她臉頰上拍了兩拍，“你，你不會真死了罷？”
身後的弄梅紅櫻望着他衣裳上鮮紅的血，嚇得亦是面色蒼白，“少，少爺……”
“快去燒水。”謝楠生見白清水的呼吸漸漸微弱起來，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上回宮裡賞的金瘡藥呢？大夫呢？大夫怎麼還沒來……”
……
白清水只覺整個世界明明暗暗，四處都是嘈雜之聲，她想動，無奈卻動不了，腦袋裡昏昏沉沉，又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無一處不難受。
恍恍惚惚間，又覺有人拿了手巾在替她擦臉，有人拿了勺子在她脣邊喂水，她覺得渴，拼了命的想要喝那水，耐何那水卻似長了腳，便是不到嘴裡來，只順着她的下巴，滑到脖子裡去了。
“你說什麼？”似乎有有個聲音在問她。
渴，渴得很……
她就覺得脣上一溫，也不知道是什麼，撬開了她的脣，似乎是條小蛇，她意識裡覺得恐慌，怎的蛇都到嘴裡來了？她掙扎，卻又掙扎不脫，便覺一股甘泉順着那小蛇流到了自己嘴裡，她便貪婪的吸了一口，又償到一絲苦澀，到後來，苦澀愈濃，只苦得她忍不往後退，腦袋卻似被人死死拑着，一動也動不了……
是康二爺麼？
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來看她來了罷？
她眼角就有了一滴晶瑩的淚，喃喃出一句，“二爺……”
面上一的人似乎一頓，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講話，“繼續繼續，若能喝藥，大約也就有救了……”
她暈糊糊地，又覺似是躺在雲端，聽到這聲音，想起那苦澀，自是不肯再喝這苦水，掙扎起來，只覺得“撲嗵”一聲，似乎從雲上滾了下來，人猛的一頓，眼睛一睜，就醒了過來。
只覺四周圍都是陰沉沉的，身子卻是很暖，旁邊琳琅的笑聲一陣陣傳來，她看到牀邊一抹紫色的衣角，嘴巴動了一動，喊了一聲，“娘……”
那被她喚作孃的女子就掩嘴笑了起來，“喲，她醒來了。這是怎麼了？一醒來就逮着人喊娘？”
她心裡就一動，猛的掙扎而起，只覺胸口一陣鈍疼，頓時疼得眼淚都出來了，那女子就忙來按她的肩，“哎哎，你別動別動，才醒過來，傷口還沒
癒合呢……”
她這才見到滿屋子的鶯燕，一個個都長得跟天仙似的，頓時就怔在那裡，聽到旁邊有人說，“青水，你可算是醒過來了呀？夫人和小姐們聽說你受了傷，一起來看你，沒想到夫人小姐們剛到，你便醒了過來……夫人可真是你的福星……”
白清水見說話的是三少爺屋裡的弄梅，人又恍惚了一下，這才方想起自己原是被那小少爺射出的箭給射着了的，她費力擡手，看了一看，原來竟是大難不死，活下來了。
她掙扎着想起身，就聽那位着紫色華麗衣衫的婦人道，“別動，別動。可憐見的，你這孩子，可是苦了你……”
原來卻是謝夫人，慈眉善目的，擡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喃喃道，“你放心，你即入了我們謝府，此事我自會給你一個交待。你且好好養傷……”
白清水心中一動，心中想着念着的，仍是康二爺的大事，慌忙道，“夫人！”因着說得太急，便又扯着胸口的傷，“夫人此事，此事都是青水不對，還請夫人，萬莫責怪小少爺，小少爺年幼，他什麼都不懂……”
謝夫人原本柔和的臉，此刻已然是親切起來，抓過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不料我們謝府竟買了一個如此深明大義的丫頭。”
言外之意，顯是也不欲去追究小少爺了。
卻仍是扳着臉喝道，“還不給我滾過來！”
白清水就見謝念生耷拉着腦袋行至了牀邊，聲如蚊吶道，“孃親，青水都說了不怪我，您卻還要怪我……”
謝夫人一時叫他氣得笑了起來，伸手在他額上敲了一記，怒道，“便數你會使小心眼，慣會裝可憐。今日是青水醒過來了，你若是害得她丟了性命，我一準不饒你……”
白清水就跟着她也咧嘴笑了一笑，擡眼去看謝念生，見他亦正偷着眼打量自己，心中便是一鬆，心道這位小爺這下子總算是被自己收服了罷？雖說這代價是大了點，好歹也是收服了呀……
一時腦中又渾渾沌沌，眼皮打起架來。謝夫人見她神色仍是萎靡，就朝衆人道，“好了好了，她即然醒過來了，想必再沒有什麼大礙，你們即見着了，心願也了，這都散了罷，別擾了她休養……”
一邊說一邊替她掩好被角，輕聲道，“你好好休息，什麼事都不用擔心，你的家裡人，我自會安排人去照應……”
她喃喃點頭，便又沉沉睡了過去。
她這一睡，卻是不知又睡了多久，再次醒來時，只覺世間一片清明，窗外極是亮堂，看這情形，大約是又下了一場大雪。她復又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聽到竹炭的噼啪聲，還有翻書簌簌之聲。
徇聲望去，卻見窗邊正坐了一人，書頁在他手中緩緩翻過去，窗外的雪光映進來，可見執書之手極是修長，他微低着頭，看得極是凝神。白清水見他今日以白玉爲冠、劍眉入鬢、鼻樑秀挺，一時竟然怔了在那裡，竟覺此人忽生出了一股皓月攜秀之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