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看得入神的謝楠生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就擡起了頭來,朝她這裡望了一眼,就望見她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他就笑了一笑,放下手中的書,緩步踱了過來,行至牀邊,居高臨下地與她對視了片刻,喃喃道,“你終於醒過來了……”
白清水怔了一怔,脫口就想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三少爺的眉頭微微一挑,她心下一動,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卷,就望見牀頂的月白色輕紗帳子;又見這牀臨窗而設,可見窗前案上蹲了一隻胖蹲蹲螭虎,薰香陣陣,正從它嘴中嫋嫋而出;再觀這屋中陳列擺設,卻是無一不精、無一不雅,似乎,很陌生啊……
白清水心裡就打了個突,猛的一彈想要坐起來,無奈又扯着胸口的傷,哎喲輕叫了一聲,復又躺了回去,只覺得這牀柔軟舒適,哪裡是她那未等丫環所用的粗布棉被可比。
“你要做什麼?”謝楠生的聲音清泠泠地問。
“我這是在哪裡啊?”白清水喃喃問道。
“你看此處寬敞明亮,舒適整潔,自然是本少爺的住處了。”謝楠生一邊道,一邊就在牀邊坐了下來。
“什麼?”白清水只覺牀鋪一沉,心中一驚,掙扎着又想起來,叫謝楠生一把按住了,皺眉道,“行了行了,你就不能老老實實躺着?”
“我……”白清水吞吞吐吐道,“這,我,我可不要睡你的屋子,睡,你……”
三少爺的眉頭就挑了一挑,聽白清水又道,“的牀……”
謝楠生見她紅着一張臉,嘴角就扯了一扯,眼中的笑意盛了一盛:“大夫說你傷勢未愈,要好生將養,儘量不要移動。等你好了,你自回你的屋子去就是……”
白清水紅着的臉這才緩緩復了原來的顏色,想了一想,又低聲道,“我睡了你的牀,那你睡哪裡……”
“我自有我的住處。”謝楠生道,頓了一頓,又道,“怎麼回事,你這受一次傷,怎的基本的禮儀也忘了,自己不叫奴婢,叫我;少爺不叫少爺,叫你……”
“我……”白清水就又是一怔,想了一想,紅着臉道,“我,我忘了……”
謝楠生臉上神色卻也沒有什麼異常,伸手就朝她肩膀探過去,嚇了她一跳,往裡一縮,“你,你想幹什麼?”
他的手就頓了一頓,方在她肩上隔着被子輕輕壓了一壓,原來卻是爲她掖被子,一雙桃花眼裡的笑意漸漸沒了,喃喃道,“你的傷口,很疼吧?”
白清水一動,就覺胸口的疼意一層層侵襲而來,的確是挺疼的,不免就皺着眉頭輕哼了一聲。
“大夫說若是再射偏一點,你的命便算是保不住了。”
“這還不都是拜三少爺所賜……”白清水低聲咕嚕。
謝楠生的眼裡的笑意就又起來了,望着她一動不動,良久,只望得她都不好意思了,一雙眼睛骨碌碌望着牀頂打轉,他方別開了目光。
也不知爲何,卻輕輕嘆息了一聲。
白清水就覺得他的這聲嘆息裡可謂是意味深長,就聽他喃喃道,“你,你夢裡……總喊你娘……你,是不是想你娘了?”
白清水一怔,隨即眼裡就浮起了一層淚花,她入這謝府這樣久,又遭了這樣的橫禍,如何能不想那平日裡對她呵護倍至的母親?
謝楠生卻沒有看着她,一雙眼
只盯着窗戶處,緩緩低聲道:“你此次受傷,乃是因爲幼弟不懂事……還希望你,念在他年歲尚小……能否不要追究他。你養傷這段時間的一應起居費用,都由謝府來出……”
白清水躺在那裡,自是明白他話中深意,說到底,她不過是謝府的一個未等丫頭,若是放在旁的富貴人家裡,死了也就死了,誰有那閒功夫來管你一個小小丫環的死活?
她一時間覺得如此世間簿涼,不當丫環竟是不知。
只是又轉念一想,自己入這謝府,原也不曾存了什麼好心思,她卻也沒有什麼資格來評價這謝府的主子們什麼簿涼不簿涼……
謝楠生見她不說話,又緩緩道,“你在夢裡總念着你娘,想必你是思念親人。只是你現下傷着,若是叫你娘知道了,怕是不好……”
“嗯。”白清水的一雙眼裡波瀾不驚,輕聲道,“若是叫我娘知道了,怕她要來鬧……”
她一語中的,謝楠生的臉上竟是浮起了一絲慚愧之色,“也,也不是那個意思……”
“三少爺的意思我明白了。”白清水道,“此次關乎我受傷一事,絕不會對旁人多言的,也不會給謝府惹麻煩……”
謝楠生就怔了一怔,雖這原也是他所想的,只是從她口中這般輕飄飄說出來,心中到底有一絲落寞,其實是他自己也不知爲何會生出這樣奇怪的感受。
謝府因着這些年謝老爺的步步高昇,加之又有謝夫人把持家業得當,已然有問鼎銀城數一二的富貴人家之勢,若是傳出苛待下人之事,於謝老爺的清譽,總也不是那麼好的。
他一時就點點頭,又望了望她,伸手又爲她掖掖被子:“你明白……我就,放心了。”言罷,頓了一頓,方道,“夫人已經發了話,等你好起來,便提你做府裡的一等大丫頭。”
白清水就怔了一怔,竟然是這樣,就升了?
“月錢也由原先的五百錢調成一兩銀子。你這次養病的花銷,都由府裡出,你家中過年的花銷,也會派人送到你孃親手上……”
白清水見他眼裡亮晶晶的,顯然是等着她道謝,“升得這樣快的,你算是謝府的頭一個。”
白清水果然就不負他所望的笑了起來,說道,“多謝三少爺,多謝夫人。”
謝楠生點點頭,就站了起來,說道,“我還有些事情,你好好休息。”
緩緩行了出去。
白清水躺在這溫暖的牀上,心中百轉千回,竟覺得涼意一層層襲上身來。
這些富貴人家的眼裡,一個丫環的生死壓根就不值一提。大約主子們心中都在想她——不過是中了一箭,也不曾丟了性命,而今還睡着少爺的牀,又得少爺如此殷勤看顧,由未等丫頭升至一等大丫環,能入主子屋裡貼身侍奉,拋卻一兩月錢不提,便是主子指間偶爾漏下一點打賞,怕都是平常人家裡一年的收入不止……
真可謂是祖上積了陰德,坐上了沖天炮,山雞飛了枝頭,該燒高香方是。
她心中的涼簿之意更甚,這些給了她又如何?原也不是她想要……
如此一想,心中又覺得黯然,她這是都在想些什麼?自己喬裝入這謝府,可是來偷這謝府賴以富貴的八道胭脂方子的。
她可有什麼好覺得涼簿的?自己原便是涼簿之人,爲了嫁那康二爺,可謂是手段用盡
,而今更是賣身爲奴,瞞着她娘來做個偷兒……
也不過就是拼了心中的一口氣,她白清水就是看中康二爺這人,她自幼輾轉市井,是決不願學她孃的,深知即生爲人,凡事唯有拼一拼方能得成的道理!她原即是青樓女子所生,雖說是得她娘自幼教她琴棋書畫,耐何她便非是一個知書達禮之人!
康二爺以那八道方子爲酬,只要她能拿來那八道方子,康家二少奶奶的位置,便是她的禳中物!
她若真得了那八道方子,也不怕他反水,以此爲挾,以康二爺的心性,斷然是要妥協。
如此想着,心中那點涼簿之意殆盡,只喃喃在心中想——原是自己對不住這謝府,而今即受了那小少爺的一箭,便就算是還了這歉意。即是大難不死,老天不亡她,反倒時來運轉,當上了大丫環,那離自己所想,豈非又近了兩分?
只是到底該如何徐徐圖之,接近謝夫人、得那八道方子,也頗是有些爲難。康二爺只說以一年爲期,她來謝府當丫環,此前可是足足準備了兩月有餘,便是爲了辦妥自己的身份一事,謝夫人謹慎,挑下人向來是要選之又選,身家不清不白者,是斷然進不來的。
而今即安然入了謝府,又升了大丫頭,自己身份一事,顯是不曾引人懷疑,只是而今到底要如何取得那八道方子,也着實有些爲難。
她的時間,可是不足十月了。
一時又想起此前康二爺對自己交的底,卻說當年的謝家的老太爺尚不過是這銀城裡一個賣胭脂的小匠人。他多年汲汲經營,自創了八道胭脂之方,這八款胭脂卻是各有所長,凡世女子,論爾環肥燕瘦,膚白麪黑,在這八道胭脂之中,總有一款挑來適之勻面,用後女子便如同煥然一新,所見之人,無不驚歎。
曾有好事者,更是將女子用了謝老太爺研製的胭脂後用一句詩詞來講,只道是——“胭脂雪瘦薰沉水,翡翠盤高走夜光。”
言道是女子勻面後,貌若初荷,更是周身幽香縈繞,俏麗不可方物。
只是謝老太爺多年心血,雖是研製出了這世間奇脂,耐何許是因着早年從商,頗費了心力,加之“仕農工商”,到底是居於社稷未尾,雖富不貴,難免心生去意,因而自打如今的謝老爺一出世起,便可着勁的着力將他往仕途推,現在的謝老爺倒也不負所望,竟是一朝中榜,點了狀元郎,拜做了天子門生。
入仕之後,辦差用心,想聖上所想,急聖上所急,汲汲營營,又有家中富裕做底,與同僚交好,多方打點,府中的二小姐又入了宮侍候皇帝,竟然從此一路風生水起,由富及貴,到如今已然是銀城裡數一數二之人家了。
兒子做了大官,八道制胭之方謝老太爺卻又不捨丟棄,因而纔有了臨終遺言——此八道方子傳嫡不傳庶,傳媳不傳女。
如此,而今的謝夫人從公公手中接過了了八道方子後,便一門心思撲在制脂之上,幾十年過去,竟是將謝家的胭脂鋪亦經營的聲名雀起,更是在五年前被選爲上貢之品,供後宮的娘娘們使用,連原本庶出的二老爺都由此入了仕途。
如此一來,謝家滿門富貴,入了謝府服侍的下人們,更是以能入謝府爲榮。
唯有白清水一人,打的卻是偷方子的主意,也唯有她一人知,那八道方子的四道,原本理應該是康家的老太爺所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