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夫人擰眉問,“你手這樣涼,快些跟娘進去暖和暖和好不好?暖和完了,我們就吃包子,大大的臘肉包子呢,好吃得緊,不是你最愛吃的?”
小少爺的眼睛亮晶晶的,那小臉蛋又圓滾滾的,謝夫人瞧在眼裡,更是心生歡喜,一把將他抱了起來,笑道,“哎喲,這等過完年,開了春,娘只怕都抱不動我們念哥兒了……”
根本不理會在她懷裡亂動的謝念生,一邊說一邊已經行至堂屋前,她身後提着食盒的大丫環搶前一步,將門推開,“夫人請進……”
“進”字未及出口,只聽得又是一聲“呼啦啦”、“哐噹噹”,從那半掩的門頂之上,又傾下一盆水來,將那大丫環澆了個透溼。
遠遠跟在後頭的白清水沒有忍住,“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這院內的其他幾個下人已然是噤若寒蟬,聽到她的笑聲,忙低聲喝止,“閉嘴!”
白清水眼中的笑意蓋也蓋不住,只得抿着脣,掐着手指,這才方能忍下這暗笑,這熊小孩子真是......
她已然找不出話語來形容了——同一個把戲,能在同一個院子裡玩三次的人,那也的確是叫人佩服的。一時對那個呆愣在當場被淋成落湯雞的大丫環又是憐憫又是感激。
抱着小少爺的謝夫人亦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的大丫環,熊孩子念哥兒則一臉懼意地望着她,“娘,孃親……”
“你放肆!”謝夫人怒喝一聲,猛的就將懷裡的小少爺放到了地上,臉上已然生起了一股簿怒。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謝夫人迴轉身,望着遠遠跪在地上的婆子、丫環、小廝們,“給我將院內所有人通通叫來!”
不一刻,這小少爺院裡的三個小丫環、兩個大丫環、一個粗使婆子、兩個小廝便全都跪到了院中。
那被澆了一身冷水的丫環已經回屋去換衣裳去了,餘下謝夫人一臉慍怒地望着在一旁低着頭、兀自用衣角卷着手指的小少爺。
“這房門上的水,是何人所放!”謝夫人怒問。
一時衆人都不吱聲,良久,方聽得兩個小廝道,“回夫人,是,是小的。”
“好大的膽子!”謝夫人怒道,“是誰叫你們這麼幹的?”
“是……是……”
“說!”謝夫人喝道。
“是,是小少爺。”小廝以臉貼地,顫着聲音道。
“什麼?!”謝夫人的聲音一顫,又望了一眼立在自己身邊的白淨小孩,雖是發着怒,語氣裡卻仍有一股寵溺地味道,恨鐵不成鋼的指着他道:“念哥兒,你……”
“孃親……”小少爺行過來,一把便抱住了謝夫人的大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孩兒,孩兒就是跟他們開開玩笑,孩兒不是有意,孩兒下次絕計再不敢的……”
謝夫人見他這副樣子,一顆硬心腸也早已化成了水,面上神色卻仍是不變,“你今日這般胡鬧,又是爲了捉弄誰?”
“孩,孩兒……”小少爺一邊說,一邊眼光就不由自主的瞟了白清水一眼,“孩兒就是跟她們玩笑玩笑,不當真的……”
“胡鬧!”謝夫人怒道,“有你這般玩笑的?現
下天氣寒冷,這麼大一盆水,從一個人頭頂澆下來,若是身子虛弱的,只怕便要病倒了!我們謝家,向來不苛待下人,你卻怎可行出如此荒唐、荒謬之事?你,你當真,當真叫爲娘太失望了……”
“孃親……”小少爺見謝夫人如此說,心下慌急,又去纏她,“孃親,孩兒下次絕計再不敢的…..”
“你還敢有下次?”謝夫人怒道,“你自己數一數,自你住進你三哥這院裡以來,苛待下人之事,已經有多少回了?你從前是如何答應我的?”
“孩兒答應過孃親,只要孃親準我住進三哥這裡,便再不苛待下人……”小少爺低着頭,撅着小嘴,低聲道。
“那你可做到了?”謝夫人問。
“孩兒……”小少爺搖頭,“不曾……”
“那你便給我搬回凝暉樓!”謝夫人擲地有聲道。
“孃親……”小少爺聲音驀的撥高,顯是急了,“孩兒,孩兒下次絕計不敢,絕計不敢......孃親不要叫孩兒搬回凝暉樓,孩兒不想搬回凝暉樓......”
一時就調轉頭,望了白清水一眼。
白清水彼時亦正微擡着頭朝他母子二人打量,見這熊孩子望着自己,眼中似有央求之意,不免微微皺了皺眉。
一時心中一動,看這孩子的反應,顯是不想搬去凝暉樓住的,此前她多番打聽,如何不知這這母子嘴中的“凝暉樓”便是那謝夫人的住處,若是這小少爺當真給帶了回去,自己身爲鬥墨軒的下人,自是不能跟着去,這般一來,豈非又沒有機會了?
如此想着,便就磕了一個頭,郎聲道,“夫人、小少爺,奴婢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講呀。”小少爺急道,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子裡滿是期待之情。
謝夫人皺皺眉,“你講。”
“夫人,小少爺。”白清水恭敬道,“今日之事,其實,全是因爲奴婢而起......”
“哦?”謝夫人皺眉道。
“只,只,只因小少爺與奴婢打賭,”白清水一時絞盡腦汁,編着謊話,難爲她從前在茶館裡與人下棋時的胡謅之言是隨手捏來,此刻竟是不知從何說起,吞吞吐吐道,“打,打賭,奴婢,可以穿過門頂放着水盆的門縫,所,所以,小少爺纔有此一試。方,方纔小少爺阻止夫人進屋,也,是因爲此,小少爺一是怕夫人被責罰,二來也是怕夫人被冷水澆着,傷了身子。還請夫人看在小少爺的孝順之心上,原諒小少爺這一次。此事全是奴婢的錯,奴婢甘願受罰…….”
難爲她竟然將小小一件事扯到”孝悌”之上,謝夫人明知此話漏洞百出,竟也難以反駁,凝眉望了她半晌,居然一聲也不曾多吭,只是望着小少爺道,“是這樣嗎?”
“對。”小少爺不待她說完,已經揚聲道,“孃親,就是這個樣子的……”
謝夫人略一沉吟,方緩緩道,“便信你這一次。若有下次……”
“孩兒絕不敢有下次。”小少爺又一把抱住她的大腿,急表真心道,“孩兒現下懂事了,絕不會再做那等苛待下人之事。
謝夫人惱怒的望他一眼,揚聲道,
“今日之事,我若不來,尚不知你們這幫丫頭竟如此荒唐,竟然敢與少爺打起賭來?簡直膽大妄爲!你,叫什麼名字?”
“回夫人,奴婢青水。”白清水道,“是新入府的未等丫頭。”
“念在你是初入府,又是初犯。”謝夫人略一沉吟,也知不過是給自己這寶貝兒子找個下梯的藉口,“此次便不予追究,便罰你在冷風口裡站一個時辰,好好思過去吧。”
白清水暗自咬牙,擡眼朝那小少爺睃了一眼,見這孩童亦正望着自己,她就沒好氣地朝他甩了個白眼過去,不料這孩童竟是嘴巴一咧,笑了起來。
“至於你們。”聽謝夫人繼續道,“身爲下人,卻不能規勸主子,令主子行出如此荒唐之舉,簡直可惡!便罰你們每人半月月錢,下次若再不能好好規勸小少爺,便全都趕出府去!”
“是……”衆人即便再是不樂意,也只得領了罰,當即也就各自散了。
只白清水一人,行至巷口,迎着冷風,自去思過去了。
這巷子正通南北,在這冬日裡,最是寒冷,穿堂北風迎面而來,不消片刻,便已將她吹得通體冰涼。
白清水面色沉靜,微眯着眼,迎着北風吹着,就聽得旁邊有細微的腳步聲,她心下一動,回過頭去,就見那小少爺正賊頭賊腦的從牆壁之後探出頭來望着她。
她冷笑一聲,“男子漢大丈夫,做什麼偷偷摸摸的?”
小少爺一聽,胸脯一挺行了出來,行至她跟前,一張小臉繃得極緊,問她道,“男子漢便不偷偷摸摸的?”
白清水心中一動,點頭道,“那是自然,男子漢大丈夫,行事光明壘落,是絕不會做那種下作的勾當!”一時眉毛一挑,居高臨下地望着這小孩,“呀,你是個男子漢嗎?”
“我……”小少爺兩手插腰,“我當然是!”
白清水點點頭,“原來你是男子漢呀?我還以爲你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呢……”
“你,你說什麼……”小少爺的一張小臉圓嘟嘟的,一雙杏眼圓溜溜的,眼珠子更是黑得發亮,那眼睫毛長而卷,像是兩面小扇子,可不就像個小姑娘。他長這麼大,尤其是自三歲之後,謝夫人出門訪友時,總是帶着他同去,那些貴人家的夫人、小姐、少爺們見了他,哪個不是誇他長得好,像個漂亮的小姑娘?
小少爺生平,最討厭的便是那幫人捏他的臉,說他長得像個小姑娘!
你們纔是小姑娘,你們全家都是小姑娘!
白清水看他竭力想要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自覺好笑,擡眼望着天,淡淡道,“想我白清水,行走江湖這麼多年,什麼樣的男子漢沒有見過?那都是說一不二,響噹噹的人物,他們可不會像你一樣,在門框上放水來戲弄旁人,這種行爲,簡直是男子漢所不恥!”
“你……”小少爺一時斂眉沉思,一張圓臉緊緊繃着,面露疑惑之色,“竟然是這樣?”
白清水嗯了一聲,卻是不再搭理他了。
小少爺等了良久,見她竟是不理會自己,一時又百思難得其解,遂就轉身走了,一路走,一路仍是擰着眉,似是陷入沉思之中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