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酒生下來便是個病秧子,眼睛睜不開,沒見哭也不沒見鬧過,乖的不像個正常嬰兒,老人們都說他活不長久,便主張將他賣出去。
當時正逢饑荒,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陳家十來口人,都是要張嘴吃飯的。
生下了,養不起,便只能丟掉。
大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簡單。
賣孩子那天,生意並不好,陳清酒皮包骨頭似地,還是個襁褓嬰兒,自然比不得那些胳膊腿粗的孩子肉多,買賣不划算,也就沒人理會。
到了中午,街道都快空了,陳清酒也沒賣出去,婆娘氣得,也不肯給他餵奶,一邊哭,一邊打,說自己造了什麼孽,要了個這麼不值錢的賤種。
陳清酒任她打罵,半晌後,才吝嗇地發出一聲哭腔。
恰在此時,鄰村醫館的老夫婦經過,兩位老人沒兒沒女的,很疼孩子,想要買下陳清酒,卻又身無分文。
陳家婆娘遠遠看他們有意思,便主動上前,討價還價下,終於將陳清酒換成一籮筐的草藥。
草藥好,鬧饑荒時,瘟疫也多,將藥再賣給醫館,還能換錢買米吃。
陳家婆娘將孩子丟給老夫婦,才一臉嫌棄地揹着草藥筐子回家了。
“這孩子,命中帶苦。”
醫館老頭這樣對老伴兒說。
陳清酒四歲那年纔會說話,他眼睛上蒙着黑布,整日磕磕絆絆,摔得滿身青紫,也不知道疼。
老婦人似乎覺得他難過,這時總愛給他買糖吃,還笑着說他頑劣。
吃糖時,陳清酒總能笑得很開心。
所以他總摔着騙糖吃。
第五個年頭,老夫婦相繼離去,陳清酒再也騙不到糖吃了。
陳清酒成了孤兒,只是他並未流浪太久,就又被人揀了回去,後來他才知道,自己進了修仙門派。
揀他回來的老頭成了他師父,教他修行法術。
十四歲那年,陳清酒的眼睛能睜開了,老頭允他下山。
那是陳清酒第一次看見這個世界。
充滿了陽光,與溫暖。
陳清酒最後一次看清這個世界,是在他二十歲那年。
弱冠之年,一命嗚呼。
……
有些不對勁。
一命嗚呼不應該長眠不起嗎?
陳清酒躺在石棺內,措不及防地醒來,一時間竟回不過神來,大約過了很久,他的手動了動,才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了。
悲呼哀哉!
他居然詐屍了!
白骨生肉不是什麼容易事,就如同你硬生生將一個活人剝成一堆骨頭似地。
太疼了。
疼的人恨不得去死。
所謂死去活來,也就這樣了。
陳清酒的五指摳在石棺內壁上,他側身蜷縮着,直覺舌根發麻,石棺是密閉的,空氣不流通,血腥味瀰漫,聞得人頻頻作嘔。
當然,陳清酒沒敢吐。
棺中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但於陳清酒而言,不是什麼大事,畢竟他生前獲罪於懲戒臺,也是被挖過眼,斷過腿的大人物了。
有的人死了,卻又活了。
陳清酒氣得牙根癢癢。
大抵世間之人就是如此,想死卻死不了,不想死的,卻走的比誰都快。
石棺嚴絲合縫,陳清酒卻聽到了風雨聲。
狂風驟雨,傾盆而下,山洪咆哮,吞沒生靈之時,亦將這口埋着陳清酒的四重棺槨衝出,一路顛簸,至櫃山腳下,只落下個內層的石棺。
水勢依舊上漲,放肆地舔着石棺,發出猙獰的笑聲。
東方漸白,洪水停歇,石棺斜靠在河岸,棺蓋被打開一角,光進不去,裡面依舊是黑壓壓的一片。
少頃,一隻白如玉的手便扣在了棺身上。
尋常人用來形容手指‘白如玉’,便就是說那人手指溫軟細膩,而陳清酒的這隻手,是那種常年不見日光,且透着病態的慘白色。
在這巍峨的山嶺間,有一副石棺並不奇怪。
只是他這棺身上刻滿了符文,如若此時有道行高深的修士經過,便能大概看出這些符文的意思。
這是鎮壓邪魔惡鬼的咒術――黃泉令。
陳清酒剛好能從那石棺縫中露個半身,他原本扶着棺身的手指此時擋在眼前,陽光從指縫透出,那雙幽深的瞳目一半被暈染成淺灰色澤,一半依舊藏在陰影內。
他面容其實生得端正,但是個人在荒郊野嶺見到這種事情,第一反應決不會是上前幫忙。
陳清酒拭着從棺中站起,腰身卻好巧不巧地卡住了,緊接着他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手指剛一扣在棺蓋上,那些符文立即跟活見鬼似地,在日光下‘魂飛魄散’,生怕比別的字死慢了半拍。
棺蓋被輕鬆推開。
山間寒霧重,連個鬼魅都瞧不見,陳清酒衣衫破爛,他身上多是劃傷,卻不怎麼嚴重,唯有左臂上一道傷痕,淌盡了血。
“啊!”
這個時間,不知哪個山頭的姑娘跑了出來,正巧看見這詭異的場景。
陳清酒偏頭,只看到地上掉了個花籃。
“嚯……喲?”
女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自認爲跑遠了,剛俯身喘口氣,眼前便落下一雙白靴子。
“鬼!”
“噓。”陳清酒右手擡起,遮捂住她的嘴,食指輕壓在自己脣角,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莫怕,我不傷你。”
他的聲音沙啞的有些刺耳,但若略去這點,以及那和死人樣的面色,就單單一雙清明的桃花眼,凡人都得動點塵心。
女子心絃微收,睜着眼睛看他。
“唔,問點事。”確定她不再大喊大叫,陳清酒耳朵落得清淨,便後退半步,順便將手中拎着的花籃給她,一副含情脈脈而又純良無辜的樣子,“你可知今朝何年?”
“已是,是,衡正二十三年了。”
“衡正,二十三年。”陳清酒低聲重複了一遍,似在低語呢喃着:“但不知,太始已逝去幾載……”
“三,三百年了。”那女子哆嗦着,下意識地又回答了一句。
“哦。”陳清酒微微眯眼,頷首看着面前這尚且溫順的女子。
女子被他瞧得有些面紅,埋着頭,像個花,越發嬌羞。
“所以,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陳清酒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而又冷漠。
“啊?”女子呆愣愣地仰頭,微作驚訝。
她嘴裡發出一聲‘嘎吱’怪叫,隨後頭上的血潑灑而下,身子也如水般,化在了陳清酒面前。
陳清酒抖了抖指尖上的鮮血,隨後又往衣服上胡亂抹了一通,落下一把手印,不管剛纔的狀況,徑直往山上走。
“這才三百年,外面些骯髒貨色就想方設法地要拉你出去,既如此,你何不如了他們的意?”
“有心人要算計得手,我如今鬥不過。”陳清酒左手輕撫右手腕,腕中央銷魂釘打入的印記猶在,他手微微顫抖,道:“現在不就是比誰,居心更不良麼?”
“不反悔?”
那聲音發出一聲輕笑,陳清酒一頓步,竟是遲疑了好片刻後才支吾了句:“不反悔。”
“嘖,小騙子。”
陳清酒:“……”
他發間有一支簡樸木簪,簪身已磨損的不像樣,說話間,一個小人便趴在了上面,小人無意擡頭,看清了陳清酒的去向,頓時臉臭得跟婆娘的裹腳布沒差。
“陳清酒你個混球蠢貨!你要去哪裡!”
如今已是開春,山中更是春色撩人,但陳清酒腳下蹬的這座,卻比沒媽的孩子還慘,漫山上下是決計找不出口·活物的,樹木禿的跟那寺院裡的和尚沒差多少。
見此,陳清酒不僅發出一聲喟嘆,整個人卻是氣色都不錯了,他嘴角隱隱上揚,也不知是給誰道了句,“回家。”
山頂上有一處屋舍,屋舍門晃晃悠悠地吊着,風大了些,就跟鬼嚎似地,還有節律,倒像是小寡婦上墳唱喪一樣。
“嗚,嗚呼拉呼~啊~”
陳清酒輕手一推,門板轟然倒地,臨死前還不可一世的給這喪歌來了個不錯的結尾。
板的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叫屋內頓時掀起‘千層浪’。
陳清酒站在門外等了小半會兒,眼看這塵土落不盡,便徑直踏入了‘盤絲洞’,也不管屋內屋外多麼髒亂差,脫了外面那件污衣,鋪在硬牀板上,就睡了上去。
木簪上的小人踩着他鼻子溜下來,趴在牀板上撕心裂肺地乾咳着,紅着眼道:“陳清酒!老子不要住這裡!你他媽的趕緊換地方!信不信老子……”
陳清酒一掌拍了下來,那咋咋呼呼的傢伙瞬間被壓在五指山下,翻不了身。
小傢伙一隻手從陳清酒拇指與食指間擠出,中指高高豎起。
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