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劍山,幽靜的竹林內,青衣少年驀然睜開雙眼,汗流浹背,他咬着脣,瞳色黯淡,“師父,弟子不能……”
陳清酒的面前,站着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聞言,微微嘆了口氣,“洞虛之力求悟‘空’,需無雜念無混濁意識,切斷自我,奪回真我,天地合一。酒兒,你心事太重,於修行無益,再強行走下去恐會走火入魔,你留在這竹園裡,暫時什麼都不要做了。”
陳清酒蒼白的雙脣抿起,他埋頭跪下,五指收緊,“是弟子該死,辜負了師父的教誨。”
老者搖頭,幽幽嘆息,離開了竹林。
長葉沾衣,賦劍山下,陳清酒孤身隻影,他擡指,山中結界閃過清光,只要踏出這一結界,便能去赤城山。
陳清酒天人掙扎了好一陣子,忽而想起了什麼,顫顫巍巍地垂下了手,埋頭不語,盯着那層結界,直到黃昏,才一言不發地回了竹林。
“你都站了一天了,到底進不進去?”
少年咬牙,苦惱地撓着頭,一雙眼睛血絲染盡,“我,再等等。”
“慫逼。”一旁的人瞪了他一眼,“你走火入魔,命都丟了半分,還考慮那麼多做甚?”
“鶴蝨,你別吵我。”
兒茶皺着眉頭,原本清秀的眉宇間憑白生出一股怨念,鶴蝨見了,面色惶恐地後退數步,連連擺手,“別,您可別在這裡發瘋,師父沒在,小可憐我這脖子細軟,不夠你一下擰的。”
兒茶麪色一陣古怪,頗爲不爽地哼唧着,“誰能想到洞虛之境那麼難進?”
他嘆息,仰頭看着這被結界包裹的嚴嚴實實的賦劍山,目光深切,“也不知酒酒如何了?他那性子,怕是已入了洞虛,哎,平白無故又被人壓了一頭……”
鶴蝨翻了個白眼,拔着一旁的狗尾巴草咬在嘴裡,“祖宗,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我能有什麼事?”兒茶回頭看他,笑容燦爛,“師父不日便要起身去西荒,我得陪他老人家走一趟,嗯……也就幾年的時間,回來一切都好了。”
“你也真是心大。”
鶴蝨嘆息,兒茶伸手攬過他的肩頭,將人拖拽着離開了賦劍山周圍,打着口哨道:“彆氣彆氣,我帶你去喝個酒怎麼樣?”
鶴蝨繼續翻着白眼,隨口嘀咕了句什麼,兒茶沒有聽到,他目光隨意落在了身後,眼中一片荒蕪。
一道結界,兩相情願。
酒肆二樓,空罈子倒了滿地,兒茶似乎喝足了,這才肯藉着酒意和鶴蝨說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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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蝨,不是我不敢放肆,我只是……”兒茶紅着眼,打了個結結實實的酒嗝兒,聲色沙啞,他道:“不願毀他。”
鶴蝨是個實在人,嘴卻不笨,這時不便搭話,他就抱着酒碗,兒茶抱着他,絮絮叨叨地,“他天賦雖不如我,卻生對了地,日後當個仙門宗師,綽綽有餘,可,可這人心險惡,不僅天妒英才,人也妒啊……我與他,若有一個是凡人,豁出命在一起,旁人就算嚼爛舌根又何妨?可偏生,偏生誰也走不了,只能原地煎熬,日後出了閒言碎語,也有人能想起我們日前交好,憑着,憑着,這,這份情誼,哈哈,這份情誼……”
兒茶哽咽一聲,手指攏着鶴蝨的肩頭,笑道:“就像咱倆的同門情誼,他們能詆譭誰?誰他媽知道這彎彎繞繞的情誼下藏着多少齷齪心思!”
兒茶似乎是喝瘋了,他猛地起身將手中的酒罈摔在地,又暴虐地踩了幾壇尚未開封的酒。
酒不香,很苦。
苦到心頭,便咽不下去了。
鶴蝨道:“兒茶,那不是齷齪。”
“你喜歡他,覺得那是情,你想要他,覺得那是欲。”
“人皆有欲,可若欲前有情,便有人覺得荒唐,你就是。”鶴蝨看他,問他道:“兒茶,人若是無情,何故起欲?人若是無慾,何故有情?”
鶴蝨雖然在山上待的久,但紙上功夫足,兩三句話就把兒茶說的啞口無言,兒茶說不過他,也不想認理,於是這潑皮無賴當場甩了袖子,不耐煩道:“你這彎彎繞繞的都是些什麼狗道理?”
鶴蝨面色冷,灌了口熱酒,不鹹不淡道:“說給狗聽的道理。”
狗兒茶這會沒心情與他拌嘴,自竹簾縫中遙望賦劍山水,忍不住感慨,“此去經年……”
鶴蝨犯賤,接口道:“應是綠肥紅瘦。”
兒茶眉間一跳,當時就想破口大罵,但仔細琢磨下,竟覺得鶴蝨這句話還挺應景,也沒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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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冷的寒冰洞中,老者盤膝而坐,呼吸淡淡,看着座下弟子,平靜道:“數年清心,你所領悟早已超出了賦劍山諸位師父所教導你的一切,酒兒,下山吧,賦劍山……從此再無陳清酒這一號人了。”
陳清酒斂眉,重重地在寒冰之上磕着響頭,老者合上眼,不再看他,洞中清幽,他像是緩了很久,才哀嘆一聲:“金鱗豈是池中之物……”
赤城山下的小鎮子裡繁華一片,也不知道趕上了什麼節日,甚是喧譁,陳清酒眼一擡,看着漸漸擁擠的客棧,連忙起身。
外面哄哄鬧鬧進來一堆少年樣的修士,勾肩搭背地往裡走,惹得衆人紛紛移眼,陳清酒站在櫃檯前等着掌櫃的結賬,琥珀雙瞳微斂,五指蜷縮,帶着旁人難察的緊張。
店老闆是個幹練的女人,轉身取了算盤迴頭,見他這模樣,不由得打量了幾眼,豔羨道:“公子長的真是俊俏,尤其這雙眼睛,生得最好看。”
陳清酒聞言,擡眸淡笑不語,恰在此時,門口一人轉身,朗聲道:“兒茶你行不行啊?要不要我幫你一把!”
下一秒,店老闆就看着這位雲淡風輕的公子哥變了臉,長睫顫抖,半晌才木訥地轉過了身子。
外面進來一個小小的身影,擡手摸了摸滿頭汗,扛着一把長劍,唏噓道:“師兄別逗我了,這把劍可是師父要求我一直帶着。”
先前問話的人嘆了口氣,“兒茶,你這身子骨不行啊,還要好好練一練。”
陳清酒茫然地看着那個身影,腦海中彷彿一根絃斷開了,他像是想到了什麼,面色一白,竟然腿軟的沒有站穩,身後店老闆慌慌張張地扯了扯他的肩膀,“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他這一問,門口不少人的視線又轉了過來,其中一個身影頓了頓,繼而就像是見了鬼一樣, 腳底抹油地跑出了客棧。
陳清酒眼尖的很,一咬牙便傾身追了過去,鶴蝨暗道倒黴,居然能在這裡碰見,頭也不敢回,撒了歡的跑,但他那裡是陳清酒的對手,不下百步便被抓住。
客棧內師兄弟見鶴蝨被人圍住,頓時發怒,拔劍就衝了出來,鶴蝨被人揪着衣領,渾身冒汗,打着樂道:“誤會誤會,各位師兄弟們,我們認識,認識,都收了劍,大庭廣衆之下算什麼樣子?”
“兒茶呢?”陳清酒不理會其他人,沉聲問道。
鶴蝨察覺到他抓着自己的手都在微微發抖,一回頭,就見到那微紅的琥珀雙瞳,嘆息道:“你這不是都該猜到了嗎?”
他指了指遠處懵懂無知的少年,道:“那個,赤城山兒茶。”
陳清酒木然鬆開了手,嘴角扯起悽然的笑,艱難道:“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陳清酒,你別自欺欺人了。”鶴蝨攏了攏自己的衣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兒茶他沒入洞虛之境,他走火入魔了,師父去西荒時不少弟子跟着,你可以去問他們,兒茶被反噬,死了。”
“閉嘴!”陳清酒眼角泛紅,後退了幾步,跌跌撞撞地坐在了石階上,咬牙切齒道:“你在撒謊,他那麼厲害的一個人怎麼會……”
“怎麼會死,是吧?”鶴蝨看他,眼中頓起悲涼,嗤笑道:“我們起初也不信,可是他就是死了,而且死透了。”
“陳清酒,別抱什麼不切合實際的幻想了。”鶴蝨蹲下身子,與他平視,乾澀道:“那個人,回不來了。”
那個人,回不來了。
陳清酒木然地坐着,他喃喃自語:“怎麼會……回不來了呢?”
樹林幽深,淅淅瀝瀝又落下了雨,陳清酒周身被打溼了一片,他頷首斂眉,琥珀雙瞳裡突然倒映出一點光亮,那是一株幽藍的小草,正在緩緩舒展着自己的靈氣,陳清酒看着,突然伸手將它連根拔起,諷刺道:“這個時候,你送我入這境界有何用……”
修仙界幾年間沒什麼變化,各大門派還是暗地裡掐着沒變化,赤城山依舊,賦劍山依舊,浮華一生轉瞬成空,沒有人知道那個叫陳清酒的少年是生是死,也不知在夜深人靜時,是否真的有人會失聲痛哭到肝腸寸斷。
雲霧繚繞,山間寂靜,院中的男子衣白衣,白衣上綴着雅緻的墨竹,彷彿一幅潑墨圖,他手指揉着眉心,眼前,一胖一瘦兩個人跪地不起。
“我說……”
“師祖!”
被生生打斷了話,這位師祖挑了挑眉,好脾氣地沒再說話,其中一人跪着上前,那面貌與坐着的男子沒什麼區別,也就是二十來歲的樣子,卻是扯着那人的衣襬,聲嘶力竭道:“師祖若再袖手旁觀作壁上觀,我們這些正道人士不得被欺負死去!”
陳清酒,沒錯,如今的靈均閣師祖繼續揉着眉心,嘆道:“那絳靈山一衆左右也沒禍害人命,你們瞎嚷嚷個什麼,天天聲討聲討,真當我也是正派人士啊?”
“師祖可不是正派人士嘛!”後面的胖子也上前,俯身抱着他的腿,道:“師祖已經閉關百年之久,您不出去是不知道,那絳靈山一衆是邪乎的很,這樣下去,遲早起義滅了我正道。”
“王琰瑜……”陳清酒看着這兩人,無語道:“你都說了,人家是起義。”
“啊呸!”聞言,王琰瑜連忙掌嘴,糾正道:“是徒弟口誤。”
“我收了你們兩人不是當招財寶鎮山用的,靈均閣掌門如今是你們,別總是活脫脫地跑來後山找我,瞧瞧你們這樣子,尤其是你,景銳,好歹是正掌門,跟死了爹媽一樣哭哭啼啼地報喪啊!”
左腿旁的男子噎了口氣,乾巴巴道:“師祖,不是我們有意叨擾您,絳靈山那裡多過分您是不知道,四周擺着個邪乎乎的陣法,修仙界幾位長老級別人物都過去瞅了瞅,怎麼着?沒死全傷?這還了得!靈均閣還不被滅門!”
陳清酒頭疼,一時間沒弄懂這和靈均閣有什麼關係,道:“那你說,要怎麼辦?”
“師祖走一趟啊。”王琰瑜笑着,“外界人都當我靈均閣無所依,師祖出去露一手,一石二鳥,左右震懾,看他們還囂張個屁!”
“胡鬧的很。”陳清酒瞪了一眼這蠢徒弟,而後偏頭看着景銳,問道:“我記得……蓮熙那孩子是要生了吧?”
景銳一拍額頭,懊惱道:“瞧我這混賬東西,方纔一直抱怨,都忘了給祖師說着事情,蓮熙前個晚便生了,母子平安,等他休息一段時間,弟子便帶他來拜見師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