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楊秋臨死前差人送來的東西就這樣到了陳清酒手中,那一方小小木匣打開後並無旁物,只是支色澤上乘的墨綠玉笛。
柳岸不知那物,可成鈺卻對那支墨綠玉笛有所瞭解。
玉笛的末尾處雕刻着一個個風雅的‘鈺’字,陳清酒手指摩挲着刻痕,脣色蒼白,不住發顫。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難以言表的悲痛之事,眉頭擰做一團,在柳岸前來攙扶時,虛弱無力地擺了擺手,繼而不省人事。
後來成鈺才知曉,褚楊秋至死都在折磨他,非得次次誅心才肯罷休。
陳清酒這一昏迷足足半月有餘,柳岸差了各處名醫前來,終無結果。
成鈺環着佩劍,佇立於窗外。
斜陽若影,透過屏風映射在屋內,陳清酒昏迷之中,眉宇間愁絲不解,他或許不省人事,可偏偏緊握着那支玉笛,一直不鬆手。
送往此處的飯食不間斷,來來去去,後來有一日,成鈺再進屋時,榻上人已然甦醒。
黃昏已至,殘陽那一縷光依舊在屋內掙扎,陳清酒半倚靠着,灰白着一頭散發,目色黯淡。
他道:“讓,柳岸過來見我。”
柳岸本就擔心陳清酒的情況,自他昏迷,便是搬來了別院住,因此聽到通報,風風火火地就趕了過來,只可惜他那點兒情緒在見到陳清酒時,一下便偃旗息鼓了。
柳岸抿脣,腳下頓了頓,這才恍若無事地坐在他面前,神色不變道:“你醒了。”
陳清酒知道他話裡含話,微抿雙脣,低聲說道:“你既殺了褚楊秋,也就知曉我的身份了,即使如此,還要留我在柳宅?”
柳岸渾然不覺地笑了笑,“這柳宅你進出方便,我可從未下令禁足於你。”
“柳岸……”
“這下連柳折枝都不叫了?”柳岸挑眉看他,“你若要離開,打算幹什麼?”
陳清酒沉吟許久,平靜道:“我自漂流,任意東西。”
柳岸看着他,搖頭嘆息:“你是當我好糊弄嗎?那個人已死,碧落黃泉,難不成你真要奉陪到底?”
“碧落黃泉,碧落黃……”陳清酒頷首,似乎譏瘋,似乎苦笑,他急火攻心,一口血咳出。
柳岸驚心,一個傾身,陳清酒卻擡起一隻手擋住了他,他身子後仰,另一隻手捂着脣,乾咳不停。
柳岸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給他,五指蜷縮,“你要走我並不會攔着你,只是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出了門又能幹什麼?聽我的,修養好了再離開。”
見陳清酒沒有多言,柳岸便嘆了口氣,起身離開。
“柳岸。”陳清酒仰頭看他,正色道:“多謝。”
“你我之間,不必客氣。”柳岸回頭淡笑,便不再打擾。
注視着他離開,陳清酒這才躺下,他蜷着身子,蒙着被子繼續悶咳。
那一日過後,別院的藥便沒有斷過。
柳岸不知從哪裡找來的醫師,開的藥方子竟阻止了陳清酒身體的繼續衰敗,那之後,別院的一日三餐全部替換成了藥飲。
成鈺再沒進過那間屋子,一來,柳岸曾明令禁止過,二來,裡面的人已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
這年寒冬霜雪,別院裡的人被柳岸清空,唯有成鈺整日坐在屋檐上。
陳清酒裹着一身雪白厚重裘衣,提着烈酒,端坐在梅樹下,那裡還有一個小土包,是他親手埋下的雪狐。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來人被埋了半頭雪,陳清酒略微偏頭,看清人後,抿脣從地上起身,踉踉蹌蹌地往屋內走。
柳岸幾步過來,這幾步路,走的很是艱難。
陳清酒忽然便停下了,他回過頭,雙眸冰冷,吐息涼薄:“我要走了。”
“你身體……”
“本應如此。”陳清酒看他,目光掠過他揹負在後的雙手,“柳岸,我不值得你救,也不需要你救。”
柳岸一愣,隨即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笑意,他無奈道:“我以爲,這樣可以留下你。”
柳岸難得如此之態,陳清酒從衣袖中摸處那枚玉佩,“你對我有救命之恩,這枚玉佩還你,若日後柳家子弟若有難,可差人持此信物來尋我,只要我未死……”
“真的不能留下了嗎?”柳岸打斷了他。
陳清酒怔愣片刻,他的髮尾開始發白,“柳岸,我要找一個人,但那個人,不是你。”
這世上或許沒有比這句話更讓人心寒的了,身上一沉,陳清酒將身上的貂裘披到柳岸身上。
他身子向來沒有溫度,這一身貂裘清冷,只能隔去風雪,柳岸落下的墨發從他指間輕易穿過,陳清酒斂眉看着自己越發透明的身子。
柳岸只聽他不遠不近的聲音傳來,“柳岸,你我向來陌路人,從前是,往後亦如是……”
眼前之人,終被風雪捲去,一絲灰的不曾爲他留下。
成鈺感覺一陣暈眩,緊接着他的魂魄自明弈體內飛出,而後飄向不知何處。
他恍惚間看到了柳岸行嫁娶之禮,生兒育女,再熬到耳順之年,做着江邊垂翁,彷彿要孤獨終老。
只可惜他還未來得及埋入黃土,上天便開了個玩笑。
宿靄凝陰,古道幽寂,風雨微漾,柳岸摘了斗笠,擡頭看着霧蒙青山,嘆了口氣。
他早已滿頭華髮,身子骨不再硬朗,在深山老林中,獨此一身,久居茅廬,無人再尋。
白髮老者起身,將竹簍背上,踏着雨霧,再次往深山中行。
噌!
極細的摩擦聲在山野間響起,此地荒山,柳岸居住數年也難見鬼影,因此對這一點聲音極爲敏感,況且他還不至於耳聾眼花。
踏着野道尋去,聲音越來越清楚,那彷彿是刀刻留下的動靜。
柳岸越過雜草叢,只見山澗之中縮着一個人,那人背對着他,挽袖束髮,身上衣服沾滿了土, 加上山中小雨,混成泥團。
他的面前有一方石碑,其人手握着一把尖刀匕首,整個人幾乎覆在碑上。
似乎是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味,那人手下動作停下,仰頭看了過來。
那張灰撲撲的臉上是一雙淺灰色眼睛。
柳岸握着樹枝,半晌才驚魂不定地開口:“既白?”
“柳……別枝。”那人收了匕首,幾步跨過碎石,依舊仰頭看他,神色淡然:“你爲什麼會在,此處?”
多年未見,柳岸發覺他的聲音越發嘶啞。
扔了竹簍,柳岸慢慢往下走,可惜他現在年老體衰,只能順着坡下。
下面人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攙着他坐在石頭上。
睽違數十年,再次相遇,他已年邁,眼前人卻一如初見,柳岸緩了口氣,與他並肩而坐,“一別經年,你怎麼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我……”他神色不變,言語間卻是猶猶豫豫。
“好吧,我不問了。”柳岸嘆了口氣,轉了話題,道:“你離去如此之久,是否找到褚鈺……的轉世了?”
陳清酒斂眉,視線轉向那方石碑。
柳岸頭疼的厲害,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主,就這樣沉默以對,直到山間哪裡吹來了陣陰風,陳清酒才起身,道:“我該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
陳清酒擡手,指了指遠處雨霧裡的山,他垂着頭,將石碑下的麻繩扯開,往身上一背,就要離開。
“既白。”柳岸突然出聲攔住,他道:“我垂垂老矣,性命無多,能否麻煩你一件事?”
陳清酒看着他從衣袖中取出那枚玉佩,放下了麻繩,見他頓步,柳岸才道:“可否陪我一段時間,不會耽擱你太久。”
陳清酒皺着眉頭,正色道:“此物藉以保命,不是讓你來求這一樁事的。”
柳岸將玉佩往前一送,笑道:“於我而言,這便是求命。”
陳清酒一時間不說話了,他壓下心中那點別樣的不滿,平平靜靜道:“我要先回去一趟。”
“我同你一起。”
他們兩人,一個拖着百斤墓碑,一個腿腳不便,路上卻是和諧在了一起,步伐相當。
兩人離去的身影逐漸模糊,成鈺情不自禁地想要跟上去,卻覺得眼前一黑,他又回到了識海之內。
這段記憶並未結束,連同陳清酒與柳岸的相處,他也是以明弈這個第三者的身份,看不清楚。
還有好多事情,就比如柳岸消失之前,那句‘清酒’是如何而來,難道當時顏既白也是個糊弄世人的假身份,還有,柳岸死時,陳清酒是早已離去,還是眼睜睜看着他冷掉了……
這些他都不知道,直覺告訴他,那人快醒了,成鈺不能再留在此處,否則不知會發生什麼變故。
成鈺一手扶額,頭疼稍減,他便十指捏訣,識海翻涌,在這之中,成鈺卻眼尖地瞥見了一處黑暗。
那依舊是一段記憶,成鈺下意識地躍去,而後伸手,只可惜他指間還未觸及那團黑霧,一層金色符文便將其圈起。
什麼記憶,竟要封印起來?
只是成鈺還沒來得及多想,一陣刺痛傳來,緊接着他神思混亂,魂魄已然回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