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邪近來對陳清酒倒是客氣, 但他做的事就另當別論了。
火源靈融體的第四天,他便又來找陳清酒。
寢殿裡輕煙繚繞,具有迷神作用, 怕陳清酒失去理智時自殘, 更是一件桌椅都沒擱置。
簾幕後的湯池內, 陳清酒神智正處於半迷糊狀態, 感覺到有人的貼近, 直到一隻手捱到他額頭上時,陳清酒才遲鈍地睜開了雙眼,抓住那隻手。
見到來人, 他眼底掠過一絲不耐煩,隨後從湯池起身, 將窗前的香爐丟了出去。
天邪看他一身溼漉地上了牀, 嘴裡挾着笑意, “逍遙可以減輕人的痛楚,你如今體內又多了兩枚源靈, 這幾日怕是很難捱。”
陳清酒背對着他,不說話。
天邪從來不是個愛討沒趣的人,見他無甚大問題,便不再多留。
灼熱的氣息從心下漸漸蔓延開來,陳清酒原本緊閉的雙眼漸漸睜開, 他先是掩脣咳嗽幾聲, 隨後起身從榻上跌下, 跪在地上。
林夜幽寂, 薄霧瀰漫。
陳清酒跑了。
他知道天邪最近被事情絆住了腳, 纔敢冒險,所以即使五源靈在體內肆虐, 也不敢停歇。
極度警惕時,再困的人也睡不着。
陳清酒甚至忘記了疼痛,不眠不休地往出跑。
他並不知道天邪所在的地方是哪裡,因此只能漫無目的地逃亡。
陳清酒年少時,長輩們給他的評價就是沉穩,卻無人知道這些穩重下壓抑着什麼。
他不懂得叛逆,同輩面前謙卑,長輩面前恭順,然後由着心中的不痛快藏着,隨着歲月的變遷開始發酵變味兒,直到身死前夕,成爲完全矛盾的一個人。
一方面,他盼着世間所有人都不好過,想他們死,另一方面,他又出手相幫的毫不馬虎。
陳清酒是卡在半魔半仙上的人,儘管他看起來不是什麼亦正亦邪的人,可背地裡,對着魔修的術法卻摸得透徹,若非當年身死,他真的過不了多少時日便可瘋魔。
於邪術一路上,如今的他可謂是信手拈來。
引靈符在空中燒燬了一張又一張,林子中大霧瀰漫,三步開外,已經看不清楚。
陳清酒重重吐了一口氣,倚靠着樹,按着落下黃泉咒印的手臂,眉頭緊鎖。
“你是,鄢都的人?”
藉着這個姿勢,陳清酒微微偏頭,看見了右側樹間坐着的紅衣男子。
“不對。”男子微微搖頭,琢磨片刻,不緊不慢道:“鄢都人不該是這種打扮,你莫不是……哪位主君的禁臠?”
陳清酒看着他,沒說話。
“也不太像,窮酸……”
男子又搖頭,從樹上躍下,翩若驚鴻般地站在他面前。
陳清酒這纔看清他的長相。
有些輕佻,但是因爲他半個身體幾乎透明,看起來又十分的虛弱。
是個殘魂。
意識到這一點,陳清酒才放鬆了心絃。
“喂。”男子一揚眉,俯身道:“你身上死氣太重了,得趕緊去投胎。”
陳清酒目光一凝,不由得同情道:“你也要魂飛魄散了,還不去投胎?”
“你能看出來啊?”男子不甚在意地撓了撓頭。
正在此時,林中妖風大起,樹葉颯颯。
男子後撤半步,回頭不禁疑惑,“你這是,得罪誰了?”
“可多了。”陳清酒嘆了口氣,站穩身子,並指捏訣。
他周身氣息不同往日,五源靈在陳清酒體內,除了給他這個容器帶來痛苦,再沒別的。
金色符文中夾雜着暗影,彷彿被玷污過一樣。
站在他旁邊的人這才發覺出此人的與衆不同,頓時間眼中一亮,“我帶你出去,你幫我個忙可好?”
陳清酒掀起眼皮兒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道:“你帶我出去?”
“不然呢?”紅衣男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來者不善,就你這病怏怏的,嘖嘖……”
陳清酒聽他後面明顯嫌棄的語氣,不置可否,“我憑什麼信你?”
“我在這裡遊蕩兩百年沒去投胎,你也能看到。”他張開雙臂,眉目輕佻,“我是快要魂飛魄散的人了,加害不得你。”
陳清酒不大愛信人是一碼事,死馬當活馬醫又是另一碼事。
他幾乎頹敗地擺了擺手,對着這即將魂飛魄散的殘體道:“我不認識黃泉界人,沒辦法給你找個好胎。”
“我也沒打算投胎啊?”
陳清酒一愣,頭一次遇見個和他一樣愛找死的人,心中警惕暫且放下,開口問道:“那你要幹什麼?”
殘魂抓耳撓腮地想了片刻,或許實在沒什麼能求的,但又不甘心,將自己渾身上下摸了個透,最後翻出半枚玉佩給陳清酒。
“你能幫我找到這枚玉佩的另一半嗎?”
“?”陳清酒將那半枚羊脂玉佩捏在手裡看了幾眼,然後幾乎詭異地瞅着他,“這你估計得麻煩失物處。”
殘魂瞳色暗了暗,神情有些發懨,“我也沒什麼求的,死後身上也就這半枚玉佩,但又不知道偷誰的,哎,算了算了,你就當我是個活菩薩,白送你一路。”
陳清酒:“那多不好意思。”
他頓了頓,覺得這殘魂可能是停留人世太久,又快要逝去,所以記憶模糊了。
他將那玉佩翻過,只看到背面刻有小小的‘含章’二字,沉默片刻,道:“這兩個字,倒像是長輩的祝福,我加冠那年,也有人送給我一塊木牌,上面刻着字,倒像是這個寓意,或者便是取的字……”
說到此處,陳清酒這才發覺還一直沒過問這位兄臺的大名,便道:“哦,對了,在下陳清酒,還不知你的名字呢?”
殘魂坦坦蕩蕩道:“不記得了。”
說罷,他便側着身,擡了擡眼,“邊走邊說吧,要是被發現行蹤可就麻煩了。”
陳清酒點頭,走在他身側,不以爲意道:“衆生身死,草木人畜皆是要過輪迴的,你爲何不肯去,還在這裡逃匿兩百年?”
那殘魂被他問的有些懵,不敢肯定道:“我可能,是在等人?”
陳清酒無言,又道:“你這般不確定,還不如趕緊去投胎,省得落了個慘死的下場。”
陳清酒向來對生死看淡,眼下也就隨口一提,誰知那殘魂突然不樂意似的,聲音微提,“我要等人。”
說完這句話,他可能也被自己的激動嚇到了,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下意識地覺得,我得等一個人,等不到,自己死活也就無所謂了。”
執念太深。
末了,陳清酒只能在心中嘆息。
他想起了當年的絳靈。
三百年,當年那些風花雪月,恩怨情仇的瑣碎事,陳清酒心中已不甚明瞭,但不知爲何,只要心中想到絳靈這個名字,他的山河眉目,嗔笑文卓,又猶如昨夜星辰,不曾忘卻。
只是依舊是個騙子。
陳清酒心塞,黃泉咒印發作前,天邪替他燃了一紙平安符,如今看來,也算好事。
總不至於叫那人分了心,而且他此番並未失蹤太久,回去還可以當個沒事人,要不然太麻煩了。
光是想想成鈺的質問,他都懶得編一套說辭去應付。
陳清酒突然發現,他有些厭舊情懷了。
“出來了。”
陳清酒聞言,微微仰頭,看着前方的路。
枯木交織,依舊有淡淡的霧氣。
身邊人手指擡起,道:“從那個地方一直走,就能出去鄢都。”
陳清酒擡手道謝,手臂開始刺痛,他面不改色地從衣袖中掏出那半枚玉佩,“抱歉,沒能幫上忙。”
“沒事。”他並未擡手接過那玉佩,不過糾結須臾,便無所謂地笑着,“相逢即是有緣,反正我也留不大長久,這半枚玉佩就送給你了,改日缺錢了還能當掉,在我身邊,沒啥用處,你快些走吧,我感覺有人要過來了。”
陳清酒看了他一眼,將玉佩收回,走了幾步,又回頭端詳着他,慎重道:“你真不走?萬一你等的人輪迴了呢?”
那人笑着搖了搖頭,陳清酒也沒明白他是個什麼意思,就聽到一聲低語:“我不能,再對不起他了。”
出了鄢都,黃泉咒印的發作越發肆無忌憚,好像有人急催他一樣。
陳清酒在咒印上又加持了別的咒術,雖然暫時隱匿了氣息,但難保天邪那個喪心病狂的不會追來。
黑夜逐漸降臨,陳清酒的體力已經走到了盡頭,尤其在這種陰暗的地方,一不留心閃個神,渾身倦怠便席捲而來。
他靠着牆壁坐下休息,不大會功夫過去,眼皮就睜不開了。
陳清酒沒辦法清醒,他彷彿進入夢魘,數百年前的事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一幕又一幕地在腦海中重複。
蒙着眼帶的藥童,賦劍山獨自修行的少年,以及懲戒臺上,終究心灰意冷而求死的靈均仙主。
未等他傷春悲秋,世間所有相,便都成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