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將人帶回了宅子。
這一切的一切都發生的太過於意外,成鈺至今覺得恍然。
牀榻上的人已經梳洗乾淨,柳岸差了大夫過來。
入了秋,北方漸冷,屋內已經添了炭火,噼裡啪啦地響。
大夫替榻上人掖了掖被子,對着柳岸一拜,“柳公子,恕老朽直言,這位公子頭後部曾受過重擊,這才傷了腦子,而且憑傷口來看,怕是有個七八年了,痊癒是不大可能了,還有……”
聽他言語間的遲疑,成鈺一顆心都被吊了起來。
大夫垂頭嘆了口氣,拱手言道:“方纔檢查時,我發現這位公子的喉間亦有傷痕,恐是被人灌了藥,嗓子也毒啞了。”
成鈺頓覺呼吸一頓,一把錐子直接刺透心臟,身心之痛席捲而來。
哥哥的嗓子,在這個時候……
成鈺覺得難受,可這明弈就是個遲鈍的主,他不會像柳岸一樣噓寒問暖,只能笨拙地站在原地,連榻上人皺起的眉心也不能伸手撫平。
柳岸令人去調查了他的身份,明弈自然留在這個庭院裡看護着他。
這總算是一件好的事情,至少成鈺可以把他放在眼前看着。
關於陳清酒的身份,柳岸自然毫無頭緒,三日後,榻上人甦醒,家僕去請了柳岸。
成鈺站在庭院內,看着那人進去問候。
那大夫說的沒錯,他的嗓子是被毒啞過,但勉強也能說個一兩句話,只是裡面人現在猶如稚子,說出的話也讓人聽不明白。
柳岸從家僕手中接過粥碗,將勺子放到他脣邊,喂着人吃了一碗粥。
家僕看着他似乎還有話要問,收拾了東西便退出了房子,留下兩人在內。
“你還記不記得你的名字?”
“名,字……”
“對,每個人都有一個對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名字,你的那個名字是什麼,能想起來嗎?”柳岸用帕子擦掉他嘴角的湯漬,神色溫柔。
榻上人皺着眉頭,越想越苦惱的樣子,柳岸擡手,聲音輕緩,“想不起來也沒有關係,你不用逼自己……什麼玉?”
柳岸頷首傾耳,聽他喃喃道:“鈺,他叫,既白……”
“既白?”
聽到有人叫他名字,榻上人猛然擡頭,眼神純淨,他抿着脣看柳岸,許久才低語道:“他好像,是叫……小白。”
陳清酒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柳岸沒聽清楚,但見他沉下了眉眼,忍不住便要擡手拂去他的愁苦,“你身體不適,便安心在這裡休息吧。”
陳清酒擡眸,茫然看他:“你是誰?”
“我姓柳名岸,字別枝,是這柳宅的家主,你記住了。”
屋舍的窗戶半掩,成鈺剛好能看到裡面的情形,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這姓柳的傢伙,顯擺殷勤,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偏生自家兄長此時就一副無辜樣子,疑心不起。
“哪個混蛋如此待你,我非得打斷他的狗腿!”成鈺心生怒氣,罵完了這才發現這話雖是他想的,卻是由明弈嘴裡說出來的。
成鈺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擡手。
右手在眼前晃了四五下,成鈺神情恍惚。
“明弈。”
直到門被打開,柳岸喚到這個名字,成鈺纔回神,癡癡傻傻地轉過頭,學着明弈的口氣,叫了聲“主子”。
柳岸搖了搖頭,拂袖離去。
確定這院子暫時不會進來其他人後,成鈺這才躡手躡腳地推開了門――他是真的做賊心虛,不敢有大的動作。
榻上人如前幾日一樣,睡得安穩。
成鈺坐在榻前,心裡發苦。
“若當年這裡留得是明弈那個木頭,你該如何無趣?”成鈺在心裡嘆了口氣,而後輕輕握住他的手貼在了面頰上。
依舊是記憶中的冰冷,因爲早年流浪,不知受過什麼苦,陳清酒的指間都是傷。
成鈺兀自悲痛,沒發覺榻上人眉心一動,竟緩緩睜開了眼。
等到成鈺回神擡頭時,那人還對他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
現場抓包,委實尷尬。
成鈺一番悲情還沒下去,猛然打了個寒戰,只是他依舊不捨得鬆開那隻手。
面面相覷時間過長,成鈺最後心一橫,他甚至色膽包天的想:“反正這是在哥哥記憶裡,就算,就算他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哥哥也不會知曉。”
思至此,成鈺抓住他的手越發用力。
“明……”
“不是明弈。”成鈺打斷了他的話,狠狠盯着他,“叫我兒茶。”
榻上人長睫閃了下,最後迫於淫威,奶裡奶氣地叫了聲:“兒茶。”
成鈺眼底終於浮現了一抹笑意,大灰狼似地,“乖,從今往後,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你就叫我兒茶。”
“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成鈺覺得自己此時就像個專橫跋扈的貴公子一樣,即便知道面前人是假的,只是個虛影,但還是忍不住宣示着自己的所有權,“還有,以後柳岸如果問你喜不喜歡他時,你要回答不喜歡。”
“爲什麼?”
“也沒有爲什麼。”成鈺看他點頭,滿意地笑了笑。
榻上人天真無邪,成鈺深吸了一口氣,將他囫圇抱入懷中,幾乎是顫着聲音,“就是想……讓你只同我一人親近。”
識海中藏着的記憶因陳清酒本身的虛弱而顯得很混亂,成鈺依舊奉命留在陳清酒身邊,然後每日看着柳岸過來獻殷勤。
對於其人,他大概瞭解過。
柳岸柳別枝,敬元八年任柳家家主,時年不過十二歲,柳家本身便爲文獻大家,藏書萬卷,所以柳岸自小不僅精詩詞,還善兵法,可謂是上得了朝堂,下得了戰場。
但他卻幾次三番謝過了朝廷的招納,最後無可奈何才做了個客卿的身份,如此清風霽月的人,當是少見。
“如果能少些齷齪念頭就更好了。”
這年寒雪,柳岸隨當今天子冬獵,逮捕了只雪狐回來,二話沒說就送了出去。
成鈺雙臂環胸,端坐在樹上,看着下面比肩而立的兩人,努力地摒除雜念――若非他怕擾亂這些記憶,當下就要提刀砍下去。
“齷蹉,卑鄙,無恥,下流!”成鈺咬牙切齒地將那人在心裡凌遲了幾百遍,整個人都負着寒霜。
庭院,柳岸看他對那雪狐愛不釋手,忍不住便笑了起來,“喜歡這個嗎?”
“……”陳清酒苦着眉頭,沒有回話,他好像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就抱着雪狐呆愣愣地站在柳岸面前。
就在成鈺覺得下面人都快急哭了的時候,那隻雪狐從他懷中跳出,躥回了屋子。
“狐狸……”陳清酒當即追了過去。
柳岸深深盯着他的背影,目色溫柔,半晌之後,才微微偏頭,面容平淡,對着樹上的成鈺道:“明弈,你說開春後我帶他出去走走如何?”
成鈺斂眉看着他,兩人視線相對,他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目光微沉。
柳岸見他樣子似乎是在躊躇,有些無奈地輕嘆了一聲,拂袖而去。
柳岸如今的態度,叫成鈺覺得內心複雜。
屋裡燒炭添得足,絲毫感受不到嚴冬,那雪狐通靈性,見成鈺進來,便溜到了他背後,蜷縮一團。
“兒茶……”
成鈺坐在榻前,緩緩傾下身子,伸出了手,揉着他面頰。
陳清酒跪坐在榻,睜着眼睛看成鈺,也不說話,直到那雙好看的眼睛裡浮起漣漪,他才吃痛地歪了歪頭。
成鈺定神看着他呆懵的樣子,低笑出聲,伸手將他攬入懷中,鼻翼間是令人魂牽夢繞的味道,成鈺說道:“總不能讓明弈這廝憑白撿了便宜……”
“兒茶,你說什麼?”陳清酒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人。
“沒什麼。”成鈺覷着他的面色,笑了起來,“開春想不想出去玩?”
榻上人瞬間眼神一亮。
只可惜到了開春,成鈺還沒來得及下手,柳岸便攜着一衆人去了護國寺上香。
廟頭裡眼過之處皆爲苦僧,開春發的嫩芽也被佛香薰染的清淨無爲,好在柳岸沒打算爲難陳清酒,放了他去往後山,成鈺自然跟着。
後山腳下,兩人相對而坐。
遠離了世俗塵埃,奉於高高廟宇之上的九天神佛也樂得清閒。
陳清酒折了一堆柳枝在身旁,笨拙地串着,他不比成鈺。對面人手指靈巧,幾下編個小花環,丟在雪狐腦袋上。
陳清酒看得目瞪口呆。
“要學嗎?”
陳清酒雙眼泛着星光,點了點頭,誠懇道:“你教我,送完柳,折枝後,我給你……”
成鈺握着柳枝的手指一頓,當下改口:“我不教了。”
陳清酒歪頭看他,絲毫不知自己言語間已經得罪了這位尊神,見他不說話,也就只能在那自個尋思琢磨。
半個時辰後,陳清酒捏了個扁圓的柳環,他雙手捧着,眉頭緊鎖,如霜打的茄子――這苦悶的孩子又要急哭了。
成鈺將剛編織好的花環給他帶上,陳清酒仰頭,依舊是淚眼婆娑,卻多了一絲呆懵,叫人心下溫軟。
成鈺嘆了口氣,將他扶起來,“走吧,我們去前面找柳岸。”
陳清酒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後,耷攏着腦袋,他手指繞着那柳環,一下一下地,思忖許久,才伸手扯住了前面人的衣袖,怯懦道:“兒茶,你是不是,生氣了……”
成鈺一愣,回頭看他垂頭喪氣的模樣,一時間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他揉了揉麪前人腦袋,一臉認真,“哥哥,我永遠不會生你氣的。”
“那……”陳清酒仰頭看他,依舊小心翼翼,“我能把這個柳環送給,柳,折枝嗎?”
“當然可以。”
成鈺點了點頭,面前人心中那點兒鬱結瞬間消失個無影無蹤。
陳清酒抿脣一笑,抱着那柳環便往前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