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晚風面上浮現絲絲獰笑,她深吸一口氣,眼底的情意複雜,“後來家僕就帶人把他們抓了回來,婚宴照舊。”
“你爲何會選擇反悔?”
童晚風擡頭看向景沐月,淡然答道:“李妄書是應父母之命接下了這門婚事,一旦入門,他便會不聞不問,李家不過是添一雙碗筷罷了,而我不過芳華之年卻要淪爲棄婦,就算偶然得幸,後半生照樣老死深宅,他可以在外風流,我卻步不能邁,這不公平。”
童晚風面上的笑容饒有興味,她道:“我自小便陪着阿姐偷聽陸先生的課,雖不曾交流,卻也深知以那位先生的性子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挑釁父門的,可他來了,阿姐大婚那日,是被下藥強行拖去行拜禮的,陸錯被關押在柴房,卻在禮成後跑了出來,我阿姐頭磕得血肉模糊,但依舊免不了他被當庭杖斃……”
她手指緊緊攥着胸前衣襟,一邊笑着,一邊落淚,“你說得對,阿姐是因爲我而死的,如果我放他們遠走高飛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了,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他們,我的錯……”
童晚風喃喃自語,她目光渙散,四下亂走,忽然又咬重了話語,眼色嚴厲,“不,和我沒關係,是她自作自受,她生性軟弱,從小到大都是我這個做妹妹的在保護她,憑什麼到了最後還要我去受罪!憑什麼我是她的妹妹就要給她承擔一切!”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如同天秤,要想保持天秤的平衡,兩側的砝碼就需等量,一旦彼此不對等,便會失去最初的和諧。
就連親情,也是如此。
景沐月掃了她一眼,當下毫不含糊地拽着陳清酒後撤,與此同時,童晚風痛苦地跪在地上,手指按着頭,喃喃自語。
陳清酒瞧見他這模樣,靜默不語,而景沐月已經捻指作符,喚出一物――攬諸。
食咎之獸,攬諸。
童晚風身上躥出戾氣,與攬諸交織在一起,而如此險境,陳清酒倒頗爲閒適地看着景沐月的背影。
即便有外物相助,景沐月依舊覺得吃力,當下反手一砍,帶着陳清酒飛掠。
身後,一道劍光劈開了虛景。
魂歸素體,耳邊嗡嗡作響,夾雜着些無聊的喊叫,陳清酒一手扶額,還沒站起,身後一雙手便將他攬住。
“哥哥,你可擔心死我了。”
陳清酒含糊不清地應了句,餘光瞥見角落處景沐月已經掙扎起身,當下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
這動作在成鈺看來就有一絲不尋常的意義了,他甚至有些吃味地想,這景沐月與兄長爲何有着不清不楚的關係?
這事鬧得有些大了,天生異象,不少人聞着動靜跑了出來,卻又被駭得躲起來,成鈺靠近兩人,看着庭院中懨懨坐着的女子,“她這是被冤魂附體了?”
“心有愧疚,便被邪靈控制。”
回答他的人是景沐月,成鈺看着與自家兄長比肩而立的人,本來是要聽而不聞的,卻礙於兄長在前,便只能不鹹不淡地應了聲,“哦。”
三人之中,陳清酒算個廢柴的話,成鈺便是半個廢柴,於是景沐月一馬當先,與童晚風體內跑出的傢伙抗衡起來。
另一方,童晚風如提線木偶般晃晃蕩蕩地起身,往幾人逼近,縱景沐月爲大若墟王三胖首徒,可對如此邪物,也是費力的很。
於是陳清酒擡掌,將成鈺一把推進了戰鬥圈。
這坑弟的兄長。
成鈺還來得及回頭瞪他一眼,再上前打了個下手。
“阿晚?”
一聲輕喚,一系列驚心動魄地動作戛然而止,童晚風僵硬地偏頭看着來人。
“阿晚,是阿晚對吧?”童擇猶豫不過片刻,便上前拭着要觸碰童晚風,而後者則不安地退了幾步。
“阿晚?”童擇再糊塗也能看出異端,皺着眉略顯慍怒,“你這是怎麼回事兒,這麼久過去了,也不知道給家裡報個平安嗎?縱然你和父親賭氣,可他老人家西去你也不知道回家祭拜了……”
“哥。”童晚風背抵着牆,笑臉擡頭看他,“我已經死了。”
“你在胡說什麼……”童擇直皺眉,不顧外人的視線,上前一步伸出了手要拉她,“別胡鬧了,隨我回去。”
童晚風一時說不出話,這略帶教訓的語氣分外熟悉,讓她險些忍不住。
手指掐着眉心,正當童晚風猶豫不定時,她的身體突然劇烈哆嗦了一下,而後目露兇光。
景沐月上前擋在童擇面前,一道風刃與他檫肩而過,成鈺一手攔着童擇,沉聲道:“童公子,你看清楚了,那已經不是童晚風了。”
童擇聞言,頷首看他,面色平靜,“那是我妹妹。”
成鈺瞳孔微微一縮,當下不知該怎麼說的好,他生來獨自一人,父母不知,半路上隨意認下個兄長,如今也割捨不下,何況他們血親。
童擇見他不再阻攔,剛要上前,又一隻手攔了過來。
陳清酒沒看他,而是對成鈺道:“還記得我教你的鬼縛情嗎?”
成鈺點頭,見陳清酒抽出一紙畫軸,揮袖展開,他先是毫不客氣地在自己左掌掌心劃了一血口子,那血滴入宣紙,當即消失不見,陳清酒將畫軸扔給了成鈺。
彷彿心有靈犀一般,成鈺當即席地而坐,將畫卷一鋪,學着陳清酒,同樣劃開了右手掌心,藉着這熱乎的鮮血,在宣紙上落下了‘鬼縛情’。
他的血並未消失。
“我需要攬諸。”陳清酒這樣對景沐月說。
而後者看着他,憑白無故生出一絲信任,讓那攬諸上前助陣。
童晚風仰天長嘯,背後現出一獸影,轉瞬即逝,成鈺登時目瞪口呆,心道:乖乖呀,這貨不會是燭戾惡獸吧?
成鈺自然猜的沒錯,可當下沒有人在意那麼多,燭戾獸寄身於童晚風體內,神擋殺神。
衆人見此,頓時做鳥獸散。
景沐月操着一口好劍訣,迅速結界,那童府已然容不下燭戾,再叫這孽畜跑了爲禍人間可不得了。
可景沐月眼下根本不可能分心再給大若墟報個信求支援。
童擇眼看童晚風越來越猙獰,生恐她手中再犯下人命,回頭看着陳清酒,咬牙道:“先生,如何才能阻止阿晚她繼續犯錯!”
陳清酒涼薄無情的眼神放在他身上,聲色毫無波瀾,“過錯已然犯下,她心中有結,擺脫不了燭戾附身。”
童擇手指一緊,張了張嘴,心口處的疼痛使他沒能說出話來。
兩方目前爭執不下,童晚風被燭戾佔據了思想,就立在陣法之中,景沐月也傷不了她分毫。
就在這時,一道倩影閃至陣前,接着費力擲出一枚髮簪。
那髮簪穿透景沐月的結界,直逼童晚風,陣中人本以爲是個什麼偷襲的暗器,仰頭目色陰虐,一擡手就要捏碎那東西。
她手剛握住那枚髮簪,突然一愣。
月見默默後退半步,一臉冷漠,“童晚風,你連死人的東西也要毀了嗎?”
童晚風呆愣了片刻,繼而茫然無措,對着虛空叫道:“阿姐,阿姐……”
月見嘆息一聲,她一直在童府裡做着不起眼的下人,對童府這幾個公子小姐還多少有些感情,見不得他們這樣可憐巴巴的。
“你阿姐與那陸先生已經投了輪迴井,並且得了三世姻緣。”
“走了?”她看着月見,眼眶裡浸染悲傷,就險些哭哭啼啼了,童晚風呢喃道:“一起走了,走了好,走了好啊……”
她整個人都有些瘋瘋癲癲,突然又是哭又是笑,然後手指摩挲着那枚髮簪,帶着深深的依戀。
“走了好啊……”
一粒粒血珠順着髮簪落下,童晚風跪倒在地,她的下半身已然成了幻影。
童晚風手下用勁,將那枚髮簪齊根末入心口,看着尚未緩過來的童擇,嫣然而笑,“哥,是我對不起童家……”
如果她能乖乖地嫁入李家就不會多出這些事,她的阿姐能夠和心上人遠走高飛,她不會鬼迷心竅,動了童府的鎮宅神像,害得童府一落千丈,童擇也不必扛着這莫大的壓力,一人守着童府。
是她做出了錯誤的抉擇,才害得童府不再穩落,明明已經允諾下阿姐了,卻又臨時反悔,害得陸先生磕死在了石階上,害得阿姐新婚之夜自裁於李府,害得……
童晚風猶自想着,意識渙散前,她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一株兩豔,花開雙生,精魂共取,同生同滅。
成鈺心中覺得悲愴,然而這一絲情懷還沒來得及嚥下肚,童晚風魂散之地便轉處一抹幻影,凝聚成惡獸燭戾。
“都撤退!”
景沐月呵斥一聲,提劍捏訣,結界剛形成,還沒來得及落下,便粉碎成渣,劈頭蓋臉地砸下。
這孽畜,沒了童晚風身體的束縛更加爲所欲爲了!
景沐月覺得喉間將要涌出一口鮮血,他強行壓下,眼前登時發黑。
千鈞一髮之際,陳清酒再次推出了成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