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山一地,聽名字便知威風凜凜,但此地沒出過什麼太子,也沒出過什麼皇親望族,更談不上什麼仙山傍靈水,寸土草木生得一副大衆樣,修仙者踩都嫌累,之所以被定爲會晤一地,就是憑得個遠離世俗,處處峻峭石壁,枝繁葉茂。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等同於夜黑風高好辦事。
這地方凡人進不來,稍微有點修爲的,尋常也不會瞎着找過來,因此一些妖物倒是活動頻繁,這次百家門派來此遊蕩,稍長者便是坐着交論道法,年少輕狂的便組團去打個怪刷經驗增修爲。
而此時太子山山巔,大若墟師祖王琰瑜,長在山掌門餘元卜,若邪谷之主錢避三人臨淵而坐,數丈之外,以景沐月爲首,各派共六名弟子守着。
錢避此人,年輕時便長得尖嘴猴腮,老來更是成了個眯眯眼的怪物,見其餘兩位不發一詞,就笑得高深莫測。
三人之中,王三胖地位最重,修爲最高,在寂靜之中先是低咳一聲,而後撫着鬍鬚,“玄災逮捕後便關押在大若墟,讓這孽畜出逃,實在是老朽大意了。”
“話不可如此講。”餘元卜扶劍跪坐,闔着眼道:“那孽畜本就狡詐,趁着封印之時藉機逃竄,怪不得任何人,況且那日也並無人受傷,琰瑜兄不必自責。”
“四獸一事本就棘手,依我看,這次玄災逃脫,短時間內是不會露面了,我們只能將精力放在其他三惡獸身上了。”錢避眯眼偏頭,笑道:“不知琰瑜兄意下如何?”
“話是這般,可做來又談何容易,那幾只孽畜非尋常之物,豈會成羣結伴出現?”王三胖凝眉,化祖四惡獸各有脾性,而且喜猜忌,不善羣居,除非天塌下來,否則誰與誰也呆不到一起。
錢避嘴角的笑容未退,聞言不語。
四獸之間如何,他們其實並不在意,怕就怕在這幾隻畜牲逍遙法外,匿了氣息,揹着他們爲非作歹,這便違了法則,亂了秩序。
三人緘默不語,忽然,主峰發生了震顫,而且動靜越來越大,餘元卜反手拔出了劍,當下御劍飛行,錢避盤腿坐在仙鶴上,攏袖眯眼,而王三胖則虛浮在半空。
須知修士入門,手中無一不擁有着稱心如意的兵器,可王三胖如今並不需要這些外物倚仗。
錢避同餘元卜交換了個眼神,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異樣。
這王三胖,修爲竟還在漲。
不遠處,景沐月幾人剛一站穩,便聽到王三胖氣運丹田地沉聲呵道:“馬上下山集結各派弟子!”
遠處塵埃滾滾,遮雲蔽日而來,天色暗黃,百鳥驚鳴,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陳清酒盤腿坐在樹上,玉米梆子剛啃了一半,身子便不受控制,搖搖晃晃地往下跌。
後領被人揪住,他微微偏頭,只見十五一手執劍,臭着臉瞪他,“看什麼看!別胡想,我救的不是你,是我清修谷弟子!”
“……哦。”
陳清酒平平淡淡答了一聲,十五脖子上的青筋越發緊,還沒來得及對他進行一番批評教育,身後數道罡風便直接罩着他頭劈了過來,十五俯身,左手用力往外一甩,大喝一聲:“跑!”
扔掉負擔的同時,十五回頭,雙手執劍,咬牙對上了後面偷襲的怪物,那玩意兒長得亂七八糟,左右也形容不過來,但是隔着老遠就可以感覺到它身上濃烈的戾氣。
只聽到身後一陣紮紮實實的悶響,十五長劍一橫,當下轉頭,便看到那人從草堆裡鑽了出來,心平氣和地拍了拍衣袖。
十五咬牙切齒,氣急敗壞地想道:“這個負五渣的戰鬥力!”
清修谷長老是瞎了狗眼吧!
收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弟子回來,當是擺吉娃娃還是鎮山萌獸啊!
他整個人一分神,便沒留意腳下鬆軟的土層下立即爬出一隻詭異的蟲子,咬了他一口。
“嘶!”十五好歹比陳清酒腦子靈活些,他調動全身靈力,繁瑣的劍訣輕念,同時揪着陳清酒的衣領後退數十步,撤出劍陣時,頭上已然冒着冷汗,十五道:“這些傢伙是瘋了吧!”
“去找,景沐月。”
“廢話!我當然知道找到景師兄最好了!”十五大喘一口氣,抹了抹嘴角的血,磕磕絆絆走了幾步,將人推了一把,“馬上去先前約定好的地方,否則我一個人救不了你。”
十五原本想少一個累贅,自己說不定能輕鬆些,可誰知這一推,那人又站在了原地,跟神婆一樣叨叨着,“天邪出山,誰也逃不了……”
天邪,是化祖惡獸之一。
“你少跟我插科打諢,你當那四大惡獸是大白菜啊?在你家滿院子的跑。”十五當看傻子一樣看着他,恨不得把眼前人頭削了去。
陳清酒卻沒像開玩笑,他眼睛生的好看,也清亮,這樣目不轉睛地看着,別說女人,男人都有點受不住。
十五渾身發軟,有一瞬間的懵,然後他就發現那淺灰雙瞳中暈染開了黑影。
“草!”
十五咒罵一聲,想都沒想,一個飛撲過去,抱着陳清酒在地上翻滾,最終被樹幹攔腰擋住。
而方纔陳清酒所處之地,則落下一道不知尺寸的深淵,深淵下寒氣森森,一隻藤手正攀巖着。
十五餘光瞥見那隻手,打了個寒戰,心想今日這一鬧,太子山怕是要聞名天下,排上個十一大盛景了。
深淵中發出一聲刺耳的鬼叫聲,緊接着另一隻藤手攀上,深淵下的東西借力躍出。
這玩意兒一身枯木,形似人,肩頭處還開着幾朵小白花,十五看不出這是哪一界冒出的東西,但是個人都能看出它是個不好惹的主。
十五瞪了眼砸在他身上的陳清酒,罵道:“你能不能給我起來!”
這人不僅腦子不好使,眼神也不好使啊?別他孃的嚇到腿軟跑不動了?
陳清酒經方纔一鬧,束髮木簪要落不落地插在發中,左臉頰上還有被樹枝劃破的血痕,既狼狽又邋遢。
十五就見不得他這破爛模樣,一掌就要將人拍飛,然後身上人突然俯身,驢頭不對馬嘴地問了句:“你覺得我好看嗎?”
十五瞬間氣得肝疼,渾身都軟的沒力氣了,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他心想:完了,一代梟雄的我今日終於要被一個吉娃娃拖累死了。
陳清酒沒有在乎十五如喪考妣的頹廢樣,他起身,左手直接將發間那狗啃似的木簪拔下,墨發該落的落,該纏的纏,越發像個窮瘋子。
十五看他往深淵處走,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剛想着要把這吉娃娃扛走,而那邊方纔還張牙舞爪的枯藤霎時間猶如見了親爹孃一樣,乖巧地就差跪地舔|腳了。
十五:太陽打西邊落了???
只可惜它認爲的這親爹孃下手卻不講情面。
十五活了這麼大,頭一次見到這樣驚悚的場面,陳清酒背對着他,面色看不到,只見那蒼白的右手擡起,食指指尖金色咒印流轉。咒印落下,原本匍匐在地的枯藤漸漸化爲一團煙霧,而煙霧之中,數不清的人頭作吶喊態,淒厲的叫聲彷彿能刺破人的耳膜。
十五被喊的渾身疼,而陳清酒則恍若未聞,他掌心貼上那咒印,人頭霧分分合合,最後縮成一團,連同那些咒印,一起竄進了掌心之中。
十五這下顧不得頭疼了,他深吸一口氣,顫聲道:“那是什麼?”
“陰靈。”陳清酒回身,木簪改握在右手,一邊束髮,一邊回他道:“生於三界,而非三界物,天邪的逃離,讓這些隱藏在暗處的陰靈也出來,覓食了。”
十五目瞪口呆,眼看着陳清酒和他那一頭亂髮打的難捨難分,終於,那人放棄地將木簪隨意插進發中,頂着雞窩頭,轉身就要走。
十五垂死病中驚坐起,抄起地上的劍,就指向他,“你不是師叔他們招入大若墟的!你到底是誰!來大若墟有什麼目的!”
陳清酒頓步,並未回頭,中氣明顯不足,聲音比平時又沙啞了些許,他道:“動亂未停,你還是早早跟,上他們的好。”
十五此時不敢放他走,也不敢上前攔住他,正左右爲難,一旁的草叢突然稀疏地動了兩下,陳清酒也望了過去,十五登時眉頭緊鎖,暗道:沒完沒了了!
那草叢動了兩下,然後探出了個毛絨絨的頭。
“是你?”
十五同兒茶頓時鬆了口氣,然而這一口氣還未鬆完,腳下的震顫越發肆無忌憚,彷彿應了陳清酒那一句話,山體又開始崩裂,一道天塹逐漸拉開,十五眼尖,將兒茶一拽,豈知自己整個也在墜落,倉促之下,只能連自己的佩劍一同丟給了陳清酒。
陳清酒一頓,少年的重量完全落下,墜得人胳膊一陣刺痛,他眉頭皺起,而後果斷地抱着人栽倒在地,滾了三圈。
“喂,你沒事吧!”
瞬息萬變,教人措手不及。
兒茶翻身滾到他身側,輕手輕腳地擡起陳清酒的胳膊查看,少年人身子雖不健壯,但對於陳清酒來說,足以將他的胳膊壓折了去。
果不其然,兒茶看到他額角都是冷汗,左手無力地垂落着。餘光再瞥向那天塹之中,兒茶麪色有些發白,他險些就要扔下陳清酒飛撲出去,好在下一刻,一道黑影從下面躍了上來。
十五甩了甩手,腳下虛浮,跟着地面抖了抖,隨後跌坐在地,天塹不斷擴大,十五也來不及管這人什麼來路,遙遙對着陳清酒比了個手勢,也不管他看不看得懂自己的意思,右手又指向了他身後。
陳清酒遲鈍地回頭,緩緩起身,揉了揉發酸的胳膊,偏身對着十五點頭,隨即帶着兒茶往後走。
十五坐在地上,看着那消失的身影,頭疼地揉了揉腦袋,悠悠道:“這算是……明白了吧?”
十五那腦子想要表達個什麼意思,用腳趾頭想,陳清酒都不會明白,反正他也不打算明白,山體動盪,站都站不穩,還得提防着哪處一會兒又塌下去,形成個萬丈深淵,
兒茶亦步亦趨地跟在陳清酒身後不遠處,他深知如今的自己便是個累贅,可四下無人,獨個行動,於誰皆不易,好在陳清酒也不打算理會他,循着下山的地,一路不回頭。
太子山此刻亂哄哄地,山上山下圍滿了人,尋常妖獸不好作祟,作祟的不是尋常妖獸。
陳清酒的路子越來越野,好像刻意尋些偏到沒人踩的地方,就算偶爾遇見幾個人,那些傢伙也跟瞎了一樣,對他們熟視無睹。
“我送你回赤城山。”
“啊?”兒茶蔫巴巴地跟了幾步,卻依舊保持些距離,“可這不是去赤城山的路。”
陳清酒道:“我,見不得生人。”
兒茶一時間不敢說話,直覺告訴自己,陳清酒口中所謂的‘生人’不是平常意思。
這人有些奇怪。
兒茶正在胡思亂想,前面人突然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叫兒茶有些發毛。
陳清酒不發一言,他盤腿坐下,抽出了身後的畫卷,卷軸展開,宣紙白淨無一物,陳清酒看了許久,隨後嘆息。
他收了畫卷,當下渾渾噩噩地躺在了一邊,一臉生無可戀樣,兒茶沒發現,在他凝眉思索地那片刻時間裡,一道夾雜着地獄邪氣的東西掠至天際。
太子山主峰徹底坍塌。
長劍鋒芒畢露,陳清酒手挽了個劍花,原先還恨不得軟癱死在此地的人突然傾身,兒茶還來不及看清身後是什麼東西,陳清酒便抱着他一同跳入懸崖。
十五的佩劍不錯,切砍山石也不怎麼費力,墜落至一半時,山崖壁上攀附的藤蔓突然活了起來,陳清酒纔不得不鬆開手。
蛇藤將長劍碾壓成碎片,而後襲面而來,兒茶一直被抱在懷裡,這會兒藉機剛探頭而出,便見上面的山石滾落下來。
陳清酒鬆手將他扔了,而後雙手一合,山石碰上符印,在上方炸裂,蛇藤穿過,直接刺透他的左肩,將人釘在懸崖壁上。
陳清酒頷首咳出血沫,低聲無奈道:“改黃泉令的是你們,現在放我出來,殺人滅口的也是你們……鬧哪樣呢?”
“不會殺你的。”
陳清酒話音剛落,那蛇藤上便盤腿坐着一蒙面人,他眯眼打量了片刻,道:“能參透黃泉令的人並不多,此令符文三千,不能有任何差池,當年,既然動用黃泉令安葬我,便不會想要我再活,你能改了黃泉令,便是故人之一,就是這身形,不大可能讓人猜出。”
“你猜的不錯。”蒙面人點頭,蛇藤盤旋,他落在陳清酒身前,右手四指貼着那纖白的後脖頸,拇指輕壓着他喉結,有些惋惜道:“當時出了石棺,你若能一直安分留在櫃山多好?偏偏要出來自討苦吃。”
這下陳清酒有些哭笑不得了,他道:“你們,不也盼着我出去嗎?”
“不。”蒙面人壓着他脣角,溫聲道:“不是我們,是他。”
蒙面人收手,那蛇藤自深淵下托起一人,便是陳清酒方纔丟下去的兒茶。
蛇藤綁着他的手腳,將人送到了蒙面人身前,那人站在兒茶身後,摸着他的頭。
陳清酒深吸了一口氣,手指在袖中微微顫抖,蒙面人伸手拎起兒茶,將他舉到空中,不鹹不淡道:“若是換我扔,可就死了。”
陳清酒薄脣緊抿,右手手指絞着衣料,左臂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折斷,他撲了過去,將兒茶一攬,躍向身後百丈懸崖之中。
山石分崩離析,耳際寒風凜冽,陳清酒將兒茶抱入懷中,須臾之後,兩人一同砸入水中。
蛇藤止於寒水之上,蒙面人見他消失不見,竟是似笑非笑道:“陳清酒,有黃泉咒印在,你逃不掉的。”
山洞明火搖曳,陳清酒席地而坐,他挽起左側衣袖,只見半截手臂上爬着赤紅色咒印。
陳清酒手掌覆上,那些咒印立即光芒大顯,像是火燒一般,灼傷了皮膚,燙的生疼。
陳清酒的肉,體早已不知疼痛了,因此這是印在靈魂上的咒印。
他狠狠抽了一口氣,然後縮在角落裡,頭上冒着冷汗,喘息聲都帶着沙啞。
“哥哥……”
陳清酒打了個哆嗦,仰頭看向火堆另一側躺着的孩子。
少年人本就體弱,第一次被扔下懸崖時,便已經昏迷,後來又落至冷水中,早已燒的迷糊。
陳清酒一直瘟頭瘟腦的,能成功將他拖出水中已經不錯了,聽他似在夢囈,便手指探着往前摸了摸,移到他身側。
“兒茶。”
他將孩子抱入懷中,又往火堆前坐了坐,一隻手輕拍兒茶的後背,額頭抵在他肩頭,緩聲低語道:“沒事,撐過這一夜,就會好的……”
次日天大明,兒茶剛一睜眼,便看到站在洞口處的陳清酒,他一坐起,那人聽到動靜便轉過身,望了過來。
“醒了?”他頓了頓,道:“醒了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