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那層黑影便是另外一個地方,浮光掠影般的走了一場,陳清酒已經難掩疲憊,嗓子處的疼痛陣陣而來,猶如刀挫。
他手指貼住脖頸,靜靜站在成鈺身後。
人潮人海,嘈雜不寧。
京都正街刑臺,四方石柱綴着鐵鏈,於正中央束縛着一人,大雪紛飛。
謝思溫跪在石臺上,下面衆人指手畫腳,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就算他能聽到,也是充耳不聞。
“你爲什麼不肯救我們?”
上前問話的,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梳着兩個垂髫,面容凍得通紅。
謝思溫眉宇間都是化不開的冰雪,他微微擡頭,笑意從眼底漾開,問她:“我爲何要救你們?”
女孩咬着手指,天真無邪的樣子,“阿孃她們說,強者保護弱者是理所應當,天經地義的事情。”
謝思溫反問,“你覺得你是弱者嗎?”
小女孩瞪着無辜的雙眼,雖是一臉茫然,卻語言堅定:“我不是。”
謝思溫目光緩和,仰頭看着正前方的暖轎,“我本奴籍,拜天所賜,淪落至今,別說我謝思溫不是這裡的子民,就算是,有此君主,寧見死不救。”
衆人聽他一句寧死不救,紛紛慌神,竊竊私語,而有的人已經破口大罵,礙於皇帝在此,不好爬上刑臺。
謝思溫擡頭看着黑壓壓的天,嘴角泛起苦笑,搖頭低嘆,“我不以惡意揣測世人,世人卻以惡意揣測我,這是什麼道理……”
天際亂雲翻滾,邪魅臨世。
風刃掠過,成鈺手指蹭過面頰上的血珠,神色凝重。
他沒想過這裡居然有如此險境,當下凝了一柄順手的長劍護在陳清酒身前,濃霧幻化成龍,遮雲蔽日而來。
成鈺拔地而起,長劍冷寂。
風雪迎面砸來,成鈺身影在其中穿梭,他周身都是肅殺之意。
突然之間,身後的時空撕裂開來,有人跑了進來,一手摁住他的肩膀,笑道:“哎呀,一不留神兒出了個遠門,屍骨就被人翻了……”
來人衣着鵲灰色錦袍,相貌乾淨,一派溫良,正是那謝思溫無疑。
只見謝思溫手指輕捻,那方纔還凶神惡煞的巨龍瞬間煙消雲散,他一手拎着成鈺,一手推着陳清酒,將人送了出來。
出來時,庭院幽靜,卻少了那副骷髏。
謝思溫看成鈺凝眉,便笑着道:“小友,不必找了。”
他反手指了指自己,眉宇間有些傲然,“新添得畫皮。”
成鈺:“……”
這喪心病狂的鬼畫手。
成鈺忍不住誹謗,卻好奇心地多看了幾眼。
謝思溫大大方方由他看了會兒,問道:“不知兩位友人前來此處有何貴幹?”
成鈺看了眼陳清酒,見後者不太想開口,便將童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來,謝思溫聽了,面上頗爲惋惜,“月見那姑娘,與我有些交集,她幾世守着心上人的輪迴,我分外看不過去,勸也勸不動,心下可憐,便畫了個護身符於她,沒想到……”
三人之間一時無話,最後還是陳清酒先開了口。
“傳聞北扶風一郡,有謝家子,幼時即嗜學,豈奈家貧,折枝以沙繪……執炭以添壁,於及冠之年,得天賜異稟……可繪物成真,雖未有大成,卻善得鄉人子謁餘,故四鄰謬稱,才之過於京師者,其名――謝思溫……”
謝思溫不懂他爲何突然說這些話,恍惚愣了片刻,才頷首笑着道:“這些陳年舊事,說來倒也新鮮。”
他眉頭輕皺,擡頭看着陳清酒,仔細打量着這人,“《異人札記》這本書已經消失了百年之久,本就是閒人野史,原來還有人記得……”
“偶然讀過,那日得見,那東西,就想到了……”
謝思溫搖頭慘淡地笑了兩聲,見他神色黯淡,陳清酒席地而坐,成鈺往右移步,隨坐在他身側,問出了陳清酒需要問的問題,“你既然算是謝家子,爲何會‘活到’現在而不去轉世輪迴?”
“可能是因爲怨念,招來了妖物。”謝思溫右手一轉,一支賣相略差的筆便躺在了手中,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眉頭緊緊鎖在一起。
“你們看過我一部分記憶,便知傳言有差。這支神筆並非我二十歲生辰得到的,而是生來就有,起先並未留意,後來有一日我用了它,發現它居然可以繪物成真,我那時不小心,被旁人留意到了,只是這支筆到了他手中卻普普通通。”
“後來被謝家人收留,謝父也知道了此事。”謝思溫想了想,略微停頓後才道:“你們方纔只是看到了一丁半點,其實我那日並未被處決,彼時南國已兵臨城下,皇帝着急棄城脫逃,後失蹤不見,而我也趁亂隨着謝父逃往了海島。”
“至於這件神物,雖一直留着,卻不常用到,父親叫我當心,不到萬不得已時千萬不能拿出,我聽從他的話,用木匣子將它收了起來,幾次來用也不過是給家裡添些柴米油鹽,桌椅板凳之類的小東西,日子過得平淡無奇……”
謝思溫低下頭,嘆息道:“這支神筆放在我身邊根本無用,況且我不熟悉這種怪事,唯恐它給我惹麻煩,便打算找個地方埋了,但是在中元那一日,山上的精怪突然闖進了村子,無情殺戮……我逃出了很遠依舊能聞出血腥,聽到嘶吼……”
“你帶着神筆又回去了?”成鈺問。
“是,我想它既然可以繪物成真,那它畫出來的東西肯定可以驅逐那些魑魅魍魎。”謝思溫垂下眼簾,要笑不笑地提了提脣角,“那天天色特別暗,滿地都是血,而他們看我的眼神都是恐懼,拒斥,就像他們看那些怪物時一樣,那個時候,我也成爲了他們眼裡的怪物,後來在村主的帶領下,我被執行了火刑。”
謝思溫仰起頭時,便不動聲色了。
死在自己保護的手中,對於他來說,好像真的已經無所謂了。
陳清酒問道:“你選擇報復了嗎?”
“怎麼會?”謝思溫衝他一笑,道:“謝家於我有恩,那些人於謝家有恩,我這人向來恩怨分明,若真的爲了這件事而去遷怒那些村民,父親他可能就真的不要我了,一己之私,不論出於何種原因,都不可饒恕,我不想我死的時候得不到解脫。”
“可你,最後,還是沒得到解脫……”
“啊。”謝思溫聳肩,一臉無奈,半開玩笑道:“說來慚愧,中間似乎發生了點變故,我也不太記得怎麼會成了這個樣子?”
陳清酒伸手,謝思溫毫無猶豫便將那神筆給了他,只聽成鈺在一旁問道:“你先前說可能因爲怨念招來了妖物,可曾見過那什麼妖物?”
“唔……”謝思溫扶額想了想,在一旁揀了枯枝,邊畫邊回憶着,“火刑死後,我靈魂飛出,得見了一個女人,相貌大概如此。”
成鈺偏頭看着,等他畫完又看向了陳清酒,那人將神筆還了回去,道:“人,筆,皆不識,但猜想,恐是稷修……”
“稷修?就是《太源》所載入的四惡獸之一?不是說是一種長相醜陋的怪物嗎?”
“化祖四惡獸存活時間久了,也該會幻化人形了,你見的恐怕就是稷修的人身,稷修善蠱惑人心,她,可曾讓你做什麼?”成鈺心中想到些場景,便不敢瞧一眼陳清酒,直接問出了口。
這下謝思溫有些匪夷所思了,他目光在兩人之間打了個轉,隨後恍然大悟,“原來你們二人是心意相通的啊,難得一見!”
成鈺嘴角下意識地一陣抽搐,而後黑着臉解釋道:“他是我兄長。”
謝思溫一擺手,“生得都不一樣。”
“她沒有。”
“?”成鈺同謝思溫偏頭,看了好半晌才道:“哥哥的意思是稷修沒有蠱惑你,她有事急着脫身,只來得及將那神筆物歸原主,指望着你能借此大殺四方,沒想到你這人是個吃齋唸佛的性子,壓根就沒想復仇。”
謝思溫無奈,“那它不會來尋仇吧?”
“稷修不屑如此。”陳清酒道:“不過安全起見,你還是隨我回櫃山躲一躲……”
“櫃山?”謝思溫先是看向了他,而後視線又轉到成鈺身上,才後知後覺道:“禿頭山?”
所謂禿頭山,只是櫃山的一個雅稱,由此可知其地界如何。
謝思溫道:“去了會禿頭嗎?我髮量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