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君推開了偃嵐居上房的門。
屋內香菸繚繞, 正中鋪着暗紅花格子布的臥榻上,躺着尚在假寐的陸英,而陸英身前, 還坐着個女子, 便是啞奴。
啞奴對旁人素來不聞不問, 聽到開門聲, 頭也沒擡, 只是將自己手中的話本又翻了一頁。
“他帶了個人子入城,何時動手?”嫦君徑直坐在下面,身上的異裝漸漸幻化成濃郁的紫色輕紗。
“城中要對他們動手的人太多了。”陸英並未起身, 他右手握在啞奴腰側,手指動了動, “道主下令殺了絳靈, 若他折在這些人手中, 倒是我等辦事不利。”
“你的意思是先揪出那些鼠輩螻蟻。”嫦君按了按自己的脣角,雙目微眯, “倒是有趣。”
“阿奴。”陸英起身,握着啞奴的下頜,也不避諱,給了她一個纏綿的親吻,他笑道:“去解決掉這些人, 我稍後找你。”
啞奴點了點頭, 將書合在一側, 離開了偃嵐居。
陸英將她的那本書冊塞入衣領, 然後起身下榻。
陸英的右眼尾處有一點淚痣, 且他本人容色出挑,讓人打眼一看, 就知道是個風流公子。
然後這位風流公子看着啞奴離去的身影,溫柔一笑,他右手擡起,食指點着眉心,擋住半邊臉,原本那張俊美的臉瞬間變成了路人顏,連同他的身量,也低了半頭,氣質大改。
陸英低聲笑了起來,緩緩道:“那然後……我們去會會這位絳靈山主。”
黑暗的小巷道里,男人消瘦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閃躲着,他早已跑到虛脫,渾身上下都是冷汗。
房檐上,黑鴉的雙目無情地盯着暗處。
“城中爲什麼突然多了這麼些人?”
巷子盡頭,矮牆上坐着的女子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笑道:“盧莫長老一大把年紀了還怕這些?”
“這突然多出的勢力於我不益,安排在那兩人身邊的死侍都被殺了。”盧莫憋紅了臉,質問道:“卦師令已經交到你手上,你何時幫我去魔界!”
“別急呦。”稷修俯身,右手轉着那一紙卦師令,柳眉輕挑,“絳靈同陳清酒如今都在鄢都,送你去魔界,動靜太大了,不太安全。”
“我現在也不太安全!”盧莫低聲急促道:“絳靈是什麼修爲,你不知道嗎!他如今在鄢都,稍有不慎我就會被他發現,我不能落在他手中,他會讓我,讓我……”
“生不如死。”稷修笑了,道:“他不會殺你,絳靈手中有千萬種手段可以先折磨你,等到膩了,乏了,再將你骨肉分離,隨便扔給哪裡的野狗分食,然後這還沒完,因爲他還會抓住你的魂魄,讓你輪迴無路。”
盧莫面色越來越白,他其實有些腿軟,卻強撐着站的筆直。
稷修道:“所以你現在最好在鄢都裡躲着,等時間一過,入了魔界,他再拿你沒辦法了。”
“你確定他進不了魔界?”盧莫打了個寒戰,摸了一把冷汗。
稷修沒有直接肯定,她的雙眸掠向盧莫背後那不見光澤的深巷,嘴角的笑意突然高深莫測,她輕聲吐了兩個字,“或者……”
“或者?”盧莫皺眉,正欲聽她講,瞳孔卻猛然睜大,他視線下移,只見一把劍穿過他的身體,血液順着劍刃往下滴落。
稷修接着道:“或者你死在別人手裡,一了百了。”
劍身抽出,盧莫跪倒在地,他還來不及看身後的人,一隻手便按在他頭頂。
陰寒之氣落下,取而代之,是體內的魂魄被強行剝離拉扯而出,盧莫面容瞬間扭曲。
稷修淡然地看着那妙齡少女吸食盧莫的魂魄,似有些好奇,動了動脣,問道:“這手法,像是下面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啞奴自然不可能回她的話,她手指一鬆,盧莫那灰白的身軀瞬間灰飛煙滅,啞奴足尖點地,執劍逼身而上。
長劍劈下,稷修的身子被劈成兩半,她殘存的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淡淡道:“沒有氣息,怪不得我察覺不到你的貼近,原來……那邊的人也來插手了……有趣得很……”
啞奴眉頭一皺,長劍輕掃,她立在矮牆頭,看着眼前消失的人,瞳中怒火燃燒。
堂內,正在擦桌椅的陸英笑容淡了下去,長長吁了一口氣,低聲道:“跑了個人,阿奴生氣了。”
嫦君兀自給自己沏了杯清茶,問道:“是什麼人?”
陸英想了下,搖頭,“感覺不到氣息。”
“死人?”嫦君咋舌,心道這鄢都裡藏了多少死人?
陸英似要回她話,卻突然思量了片刻,接着就將那擦過桌子的抹布搭在肩頭,躬身退到了遠處。
嫦君向上瞥了一眼,果不其然,從二樓下來了兩人,便是陳清酒和成鈺。
嫦君順手將幕籬帶上,紫色輕紗及腰,將人遮蓋了個嚴實,她手指摩挲着茶杯沿兒,看着那兩人坐在角落處。
陸英當即迎了上去。
“兩位客觀要點兒什麼?”
成鈺對於面前幻化成店小二的陸英不疑,畢竟此人不論行爲舉止還是容貌特徵都當不起人的第二眼。
他隨口報了幾個小菜,一碗清粥,等到陸英走後,又交代下幾句話給陳清酒,這纔出了客棧。
半盞茶後,嫦君亦出了客棧,陸英閒來無趣,站在櫃檯前,似乎等着客人的吩咐。
又過了許久,陳清酒這才上樓,吩咐了一壺茶。
客棧里人不多,嫦君去追了成鈺,啞奴暫未歸,陸英閒來無事,便打算去觀一觀這位絳靈君的枕邊人。
清晨太陽正好,也不耀眼,陸英敲開房門,便見陳清酒將屋內的躺椅置在窗口位上,曬着暖陽,他人左手執冊,右手執筆圈畫。
陸英將茶盤放在桌上,只擡了一眼,便繼續做安分守己的樣子,道:“客官,您要的茶水。”
那人應了一聲,陸英頷首,剛後退了兩三步,突然聽他言道:“十惡陸英。”
陸英步子微頓,擡頭便看他手上的筆圈畫一下,緊接着那雙琥珀色的眼望了過來。
“十惡域素不參與上下三界事,你們今日來是爲了什麼?”
陸英沒吭聲,陳清酒便嘆了口氣,“是兒茶他在下面得罪了謝懷?爲何?”
話已至此,陸英也不繼續做作,他徑直坐在圓桌旁,翹着腿,把帶上的劣茶先給自己倒了一碗,有些好奇,“你早就發現我了?”
陸英畢竟是十惡道人,如此出沒,就算死魂不知他身份,也會忌憚他身上所帶的氣味。
陳清酒先前並不能確定他的身份,直到方纔在客棧中,嫦君離開的剎那,他恍然覺得那背影有些熟悉,因此回來便過問了一番。
“之前冒然闖入十惡域,是我們得罪了,還請那位大人見諒。”
“這估計不成了。”陸英笑了笑,“你們趕上我家道主脾氣不好的那幾天了,追殺令已下,絳靈必須死。”
陳清酒皺了皺眉,將那書冊合上,放在一旁,有些無可奈何地樣子,“本不欲同十惡域鬧僵關係,只是若你們如此無理取鬧,那我也沒辦法……”
“哦?”陸英這下有些好奇,不禁上下打量他一番,面露疑惑,“若我沒看錯,你渾身上下可沒有多少靈力。”
“這是自然。”陳清酒深深點頭,他撣了撣衣袖,從躺椅上起身,玉笛從衣袖中滑出。
陸英歪頭,眯眼看着從屋內陰暗地裡爬出來的東西,噗嗤一聲,笑彎了腰,他俯身,再次擡起頭時,面容已經變了樣,眉宇間都是少年人的俊秀,即使一身粗布爛衣,也遮不住一身氣質。
“千面郎君陸英……”陳清酒看了看他,道:“怕是連謝懷都不曾見過你的真面目。”
“那是自然。”陸英再次輕笑,“我說,你用滿屋子陰鬼來對付我,也不怕我給你吃光了去?”
“當然是怕的。”陳清酒負手而立,右手拇指摩挲着冰涼的玉身,聲色平淡無波道:“所以如果能得見謝道主一面,萬事好商量。”
“我家道主知道你們打的什麼主意,所以他不會見你們的,且追殺令上只有絳靈一人,十惡道守諾,自然不會禍及他人,可你若非要如此,就是逼我動手了。”
陸英自認爲話說明白了,他不打算讓陳清酒摻合,也不理會一屋子的陰鬼,坦坦蕩蕩地邁步往出走。
“你們來時,還在鄢都殺了人?”
“幾個不長眼的東西。”陸英伸了伸手,諷笑道:“不足掛齒。”
陳清酒微微眯眼,暗處幾隻陰鬼躍出,將門封住,堵住了陸英的去路。
陸英挑眉,身子半轉,看着身後人,冷聲道:“你這是在逼我殺了你。”
“如果我說,殺了我就是殺了絳靈呢?”
“嘖。”陸英哂笑,“你這不是在逗我玩嗎?”
“絳靈死,即我亡。”外面天色依舊,只是屋內的光線黯淡下來,陰鬼從屋頂上落下來,陳清酒道:“如此,你可明白了?”
陸英轉身面對着他,四目相對,氣氛詭異,誰也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