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客棧地方偏僻, 看起來不像是做正經生意,倒像是個開黑店的,當然這家黑店並沒有什麼不乾淨的包子。
謝思溫剛喝了半碗肉粥, 成鈺便同陳清酒過來了。
這倆人是活得就差連體了, 越發襯出了謝思溫的孤家寡人。
然後這孤家寡人就抱着茶壺, 盤腿坐在了牀沿上, 自動給人讓了位。
關於月見的事, 成鈺在信裡草草提了幾句,當面談了,謝思溫才弄出個大概。
或許真是那保命符起了作用, 留下了月見一命,雖然說是化爲妖靈, 但也好過魂飛魄散。
而長在山一事, 月見顯然看的通透, 因此前來提醒。
謝思溫將茶壺放在身側,從衣袖中取出一方盒, 盒子打開,裡面是一縷被紅繩所束的墨發。
那一縷青絲於半空中被點燃,化爲灰燼,屋子內寂靜無聲。
“嘖。”謝思溫無奈嘆氣,剛咬住茶壺嘴, 眼皮一擡。
與此同時, 陳清酒覺得背後一重, 他稍微偏頭, 便看到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說實話, 這張臉與先前見到的人並不像,月見便趴在陳清酒的背上, 微斂眉目,一言不發。
陳清酒右手食指中指並在一起,貼在月見眉心,那少女閉了眼,模樣乖巧。
一旁坐着的成鈺眯起雙眼,握着茶杯淡笑不語。
這不探還好,一探之下,陳清酒不禁訝然,月見如此虛弱,竟還能撐着在三人面前化形。
他手指放下,月見便垂了腦袋,埋在陳清酒身後。
成鈺終於忍無可忍,手指一揪她的衣領,將人拎在眼前,怒極反笑道:“這小崽子,話都不能言,怎麼辦?”
月見猛然被人抓住,身子一抖,掙扎着就要下來,陳清酒見此,伸手將她撈在懷中,嘆道:“太虛弱了,得等等。”
這人不知怎麼,竟特別喜歡蹭在陳清酒身邊,眼看成鈺又要炸,謝思溫終於從榻上起身,蹲在陳清酒面前。
“月見。”他微微擡手,衣袖中飛出一道墨線,線的另一端並沒有直接纏繞住月見,而是微微探頭,等着那人主動親近。
月見雙手摟着陳清酒的脖子,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盯着謝思溫。
約莫一盞茶的僵持後,她微微伸出手指,那一根線連在兩人指間。
謝思溫將人從陳清酒懷裡抱出,站起了身,“她得休養些日子,我帶人先回去吧。”
成鈺巴不得他將人帶走,樂個清閒,忙出門送客。
天色尚好,房內卻點了燈。
陳清酒合上門,勉強看見了牀榻上坐着的成鈺,道:“怎麼還沒休息?”
成鈺方沐浴,墨發沾着水汽,他披着外袍,赤,裸着腳下地,將陳清酒抵在門後,笑道:“自然是等着伺候郎兄。”
他說着,一雙手已經靈巧地挑開了陳清酒的衣帶,在那人伸手過來阻攔時,又改握住他的手腕,放在頭頂。
“那姑娘似乎很喜歡郎兄的味道。”成鈺咬着他耳垂,深吸一口氣,曖昧道:“可惜了,兄長的味道,只能我一人來嘗。”
溫熱的氣息灑在脖頸中,陳清酒覺得癢,微微躲閃,澀聲道:“你別這樣……”
“別這樣?哪樣?”他迫使陳清酒仰頭,而後順着喉結,一路咬到了鎖骨,尖利的牙齒撩起陣陣酥麻,聽到陳清酒悶哼,成鈺竟委屈道:“阿酒你分明也情動了。”
在調情這方面,絳靈君永遠壓陳清酒一頭。
成鈺親了親他迷茫的雙眼,將人抱回了牀上,蓋好被子,忍不住笑,“哥哥,不鬧騰你了,好好休息一晚,我明日帶你回櫃山。”
陳清酒被他撩到識海混濁,聞言反應不過來,茫然道:“回櫃山做什麼?”
“左右也找不到罪魁禍首,我們待在外面做什麼?”成鈺就喜歡他這被欺負過後的樣子,左手繞着他的長髮,低聲道:“你放心,王三胖他都一個幾百年的糟老頭了,再也不是你膝下的大哭包,整日沒頭沒腦的。”
陳清酒渾渾噩噩地聽他講,最後竟有了睏意,打了個哈欠。
見他乏了,成鈺便不再說正事,右手輕拍陳清酒的後背,哼着不知何時學到的搖籃曲。
夜色濃,萬籟無聲。
成鈺單手撐着腦袋,視線始終不離陳清酒的睡顏。
他想起了今日謝思溫離開時,問他的問題。
“你介意柳岸的存在嗎?”
“嗯?”成鈺生得個七竅玲瓏心,聽謝思溫這般問,便視線下移。他懷裡的月見早已支撐不住,昏睡了過去,成鈺問他,“你待月見如何?”
謝思溫道:“你待他如何,我便待月見如何。”
謝思溫存的心思怎樣,單憑他留給月見的保命符都可以看出,成鈺不懂那裡面究竟參了他多少心血,但能保月見如此,定是不尋常的。
“其實說起來,你我倒也是同病相憐。”
“哦?此話怎講?”成鈺一挑眉,笑問着他。
謝思溫先是沉默片刻,他道:“你先告訴我,你是否介意柳岸的存在?”
成鈺雙臂環胸,坦坦蕩蕩道:“不介意。”
謝思溫不解,皺眉道:“爲何?”
“是我先有愧於阿酒。”他微微頷首,神色複雜,嘆道:“阿酒苦的時候,我沒能陪在他身邊,罪無可恕。在他受傷時,是柳岸悉心照顧,所以即便那時的阿酒喪失了記憶,與柳岸發生過什麼事情,我也不介意。我欠阿酒的,雖不至於讓他人來還,但也不能完全否決柳岸的存在,阿酒爲了我,半生流離,所以他給過阿酒的溫暖,我不能收回,更不能介意。”
成鈺的眼神總是有微不可察的溫暖,再加上這語氣,謝思溫被他說的心中沉甸甸,末了只能嘆息,“你這胸懷,非常人所能敵。”
謝思溫想了想,壓抑不住心中的苦悶,這才悠悠開口,“存在過的,永遠不能被抹去,就如同被月見追侍了幾世的童擇,我有時候真替她可惜,幾世輪轉,人未變,心已變,她還分的清自己愛的人是誰嗎?”
“那倘使她日後同你在一起了,你會介意童擇嗎?”成鈺這般反問。
謝思溫凝眉,下意識地收緊了懷抱,無奈嘆道:“若真有,那時的她,又分的清自己喜歡誰嗎……”
又或者,都割捨不下。
其實謝思溫最想問陳清酒一句話,在他心裡,成鈺與柳岸孰重孰輕。可他又真不敢去,因此只能聽聽面前人是怎麼想的。
成鈺他,是否介意自己所愛人的心裡還裝着另外的人。
“騙他的,全都是假的。”成鈺握着他的髮梢兒,沉沉嘆了口氣,卻又輕聲笑道:“阿酒,已是生離死別,你該忘了他了。”
成鈺從未過問柳岸一事,那年與柳家後人相遇,從陳清酒的態度來看,柳岸這個人,已經是陳清酒心上的一塊疤了。
這塊疤,他揭下來便是鮮血淋漓。
所以他只能等,等陳清酒那天想開了,能主動說出,又或者,他永遠都不會開口。
“但那又怎樣?”成鈺輕蔑地想:“不過是心頭一塊疤而已……”
柳岸入了輪迴,前事已休。
“阿酒。”成鈺覺得心中不甘,咬了下他的下脣,孩子氣地威脅道:“你醒來後,必須告訴我你沒有愛過他。”
夢中的人被咬痛了,微微皺眉,翻身繼續睡着。
年關將至,天越發的冷。
在回櫃山前,成鈺先帶着陳清酒去了京城,打算置辦些年貨,山上就他們兩人,要買的東西也不算太多。
寒冬之時,京城長街照樣人來人往,兩人並肩而行,裘衣下的手握在一起。
陳清酒不說要什麼,成鈺便只能轉着看,等到想起缺什麼,再補辦,然後他打眼一掃,就發現了好地方。
成鈺雖不曾來過這裡,但也聽過他人談及平樂齋,作爲京城第一樂行,平樂齋的樂器是各世家子弟用來附庸風雅的必爭之物。
當他還是絳靈時,手中有一把琴,名叫予美,那把琴在他身死那年,同樣斷了弦。
他不愛附庸風雅,只是陳清酒喜歡,他便撫琴。
進了平樂齋,入目便是十二節青銅編鐘,店主人家髮鬢斑白,坐在旁邊,喝着清茶,見有人來,擡了擡眼,道:“二位公子來看什麼?”
“一把琴。”
“哦。”那老人約莫是行動不便,並未起身,而是擡手往右一指,也不多言,任由成鈺自己挑。
成鈺道了聲謝,徑直走了過去,試調了琴音,雖是好琴,但難比予美。
好在他本人並不介意,往後退了半步,對陳清酒招手,“哥哥,你過來替我看看,哪把琴合適?”
成鈺不怎麼在意,要他挑,但陳清酒卻是認真的,將它們一一與予美比較,只能搖頭。
那店主人家打着算盤,擡眼瞥了一眼,淡淡道:“兩位公子若是覺得不合緣,便離去吧。”
“確實不太合緣。”成鈺聞言,回頭笑道:“請問老人家,這平樂齋還有其他琴嗎?”
那老人看着成鈺,須臾後,手上算盤立起,他從身後抄出一把柺杖,拄着往裡屋走。
兩人在外等着,小片刻後,老人家帶着一小童出來,那小童懷裡抱着一把琴。
他將那琴推到兩人面前,道:“早年的手藝活,公子若覺得可以,便送予兩位了。”
那是一把老舊的琴,琴尾斑駁,可知年代很久遠了,琴身上並無多的紋路,只刻有‘一日’兩字。
“一日,有何寓意?”成鈺問。
“哪有那麼多名字都要有寓意。”老人又坐回了原位,埋頭打着算盤,“沒頭緒了,便隨便給了個名字而已,不用瞎猜測。平樂齋要關門了,兩位公子無事便離開了吧。”
店主人家已經擡手趕人,成鈺也不多言,將琴揹負身後,推着陳清酒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