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 晴雪不定。
年還未過的成鈺便這樣被陳清酒驅逐出山,攜着木靈,這一對孤兒寡母踏上了漫漫長路。
櫃山落得清淨。
第二日, 謝思溫拜訪後, 天色尚好, 陳清酒便隻身一人離開了櫃山。
成鈺之前留下的禁足令已經到了時間, 且陳清酒並未進城, 他沿着西北方向,爬上一座野山。
峰巒環立,蜿蜒曲折, 三千山脈大多都是沒爹沒媽的野孩子,陳清酒來的這地方, 便無人踏足。
山間沒有小路, 枯草遍地, 遠看山頭的雪還沒來得及消融。
陳清酒找了根結實的木棍,慢慢爬上了山。
清冽的風吹得人衣袖翻飛, 陳清酒深吸了一口氣,最後走到山崖邊上,扶着塊巨石坐下。
這塊石頭獨立於山崖之上,小半石身都在半空懸着,往外坐些, 依稀便能看到下方的亂石灘。
山風寒徹, 陳清酒盤腿坐在石上, 視線往下落。他眼睛本就不好, 琥珀雙瞳眯了眯, 也不見得能看清下方場景。
四方大山悽鳴不住,他從衣袖中掏出玉簫, 湊到脣角,應和着吹出了一曲殤歌。只可惜還未奏畢,他便被山中冷氣嗆得止不住咳嗽起來。
陳清酒無奈收了玉簫,端坐在原處,垂眸看向山下。
十萬大山寂寥,唯有山頂處的人,被吹得衣袂翻飛,陳清酒沉浸於這般死寂之中,恍然未覺身後動靜。
身後枯枝被吹得微微顫抖,陳清酒伸手將衣袍攏得緊了些,長睫輕顫,動作間剛要側首,身後便有一隻手猛地將他推了把。
身子失重的從山崖上跌下深谷,陳清酒看見崖上站着個女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這張皮相雖不曾見過,但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只是陳清酒還來不及多想,身子便被人一扶。
“兒茶?”
方纔被推下山崖都不帶怕的陳清酒,剎那間起了一身冷汗,他緊握着衣袖,思忖道:“他怎麼在這裡?”
成鈺扶着他的腰,站在據稷修不遠處的樹梢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嗤笑道:“好歹也是四大凶獸之一,怎麼學的跟牆角老鼠一樣,瞅時間就鑽空子。”
稷修冷了雙目,突然之間,竟是笑出聲,她道:“絳靈君自是情深義重,可惜家裡卻生了個狼心狗肺,你當你寵在心尖上的人爲什麼揹着你來這野山峰……”
成鈺眉峰一凝,察覺到懷中人身子僵硬,他略微收緊雙臂,只聽稷修語氣淡薄道:“這裡可是,柳岸的埋骨之地啊……”
“你顧着的人,卻揹着你感念他人,實在可笑。”
“兒茶,我……”
陳清酒驀然抓住了成鈺的衣袖,微微仰頭,卻不知怎麼開口。
說什麼?說他沒有?
稷修的話半真半假沒錯,但他卻無法開口解釋。陳清酒知道,讓成鈺相信他,只是一句話的問題,關鍵在於這一句話該怎麼說。
便在這時,成鈺捏了捏他的手心肉,頷首笑道:“畢竟是阿酒的恩人,若換我去感念,那叫什麼事?對吧,阿酒。”
陳清酒被他問的一愣,張了張嘴,沒說話。
稷修在遠處站着,看熱鬧不嫌事大一樣,冷嘲熱諷道:“絳靈君心胸開闊,常人自然比不得,若換作是旁人,枕邊人與別的男人你儂我儂,行肌膚之親……”
陳清酒心絃繃緊,突然死死地盯住稷修,右手握着把弓,喝斥道:“閉嘴!”
銀色的短箭破空而去,直接沒入稷修眉心,那人竟不躲閃,事後擡手揉了揉眉宇間,嘴角的笑意充滿了不屑。
“惱羞成怒了啊……”稷修嘆道:“怎麼?堂堂靈均閣的祖師,敢做不敢當?還是你怕絳靈君他嫌棄一個破鞋……”
稷修的話沒有說完,因爲面前突然閃過一道黑影,她本能地後撤,而先前佇立的地方已經被劈出了道深溝,焦土氣息撲面而來。
再看成鈺已經站在下方,他右手握着條骨鞭,左手託着鞭身一節,那骨鞭不知道由多少人骨鑄成,長鞭環繞在褚照身側,處處都是充滿怨念的人臉。
成鈺雙目發紅,聲音清冷而又陌生,“不聽話的畜牲,誰許你在這多言的。”
稷修面色一黑,警惕地看着他手中的骨鞭,那張秀美的臉突然從中間裂開,稷修原本龐大的身軀從那缺口中鑽出,一對黑色的羽翼張開。
骨鞭上的人面越發扭曲,整個躁動起來,成鈺右手猛揮而出,勁風呼嘯,一黑一紅兩道光芒撞擊在一起,四周草木皆被殃及。
稷修嘶吼一聲,腳下踩着骨鞭,沖天而上。
成鈺右手虛空一抓,骨鞭回手,他借力追上,無盡地怨氣從天上籠罩而下,暴虐地襲向稷修。
稷修未動,一雙血紅的眼睛幾乎裂開。
陳清酒之前的那一箭,穿過稷修眉心後,又全身沒入山石,可見他用了多少力。
站了良久,便漸覺兩腳痠軟,陳清酒靠在石上,右側面頰不知何時被劃傷過,留下一道血痕,他墨發早已散亂,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頹廢。
山石之後冒出一隻鬼手,陳清酒感覺的到,但身體卻有些遲鈍。
與此同時,正在與稷修打的不相上下的成鈺突然神色微變,握着骨鞭的手猛然往後一擲。
那隻鬼手還未靠近,便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成鈺沒有猶豫,擲出骨鞭的那一瞬便飛身上前,同時右手一轉,握着那把遲鈍的破匕首,自上而下,從稷修的右翼劃過。
一串血珠被帶上天,稷修吃痛,側身撞上右側的山石。
轟!
一聲巨響,山石崩塌,連着稷修龐大的身軀一同滾落山崖。
成鈺沒有跟過去。
他反身回到了陳清酒身邊,一時間,什麼魑魅魍魎都消失了個乾淨,成鈺眼中戾氣化去,他將人抱在懷裡。
陳清酒撐着身子,剛要張嘴,成鈺卻用手指壓在了他脣上,笑意溫潤。
“不用說了,阿酒。”他道:“我都看到了,從你眼中,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說罷,他輕笑不語,一雙手就要把他抱起。
這下陳清酒攔住了他,左手捏着他衣襟,道:“兒茶,我與他,是清白的。”
成鈺笑着,手指輕輕拍着他,以做安慰,他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阿酒,你睡會兒,我帶你回去。”
陳清酒眉頭微蹙,還要再說什麼,一股睡意突然涌上。
成鈺竟是點了他的睡穴。
看着懷裡人終於安靜地睡下,成鈺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他抱着人回到了櫃山。
……
天色漸暗,寒風凜冽。
成鈺站在窗前,清瘦的身子被玄衫包住,眼看遠處暗山交疊。
坐在屋子中央的謝思溫不知喝了幾壺茶水,終於,榻上的人微微轉醒。
謝思溫手指一頓,還未有太多動作,窗戶邊上站着的人便踏步走了過來,伸手沏了一杯清茶,又往牀榻處走去。
這幾步的距離,他身上的寒霜已經消失殆盡。
“來,阿酒。”
成鈺扶着陳清酒起身,餵了他一口茶。
陳清酒稍作清醒,便看到屋內還坐着個人,謝思溫眯眼對他揮了揮手。
陳清酒頓時蹙眉,他偏頭看着陳清酒,抿脣不語。
成鈺倒也不打算瞞着他,道:“阿酒,燭戾那邊不出問題,三日便可解決,如今稷修受傷在外,這是個好時機。”
陳清酒眨了眨眼,腦子有些糊里糊塗地,“你要幹什麼?”
“去一趟十惡道。”
“我陪你……”
“阿酒。”成鈺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睫,道:“是我一人去見謝懷。對於十惡道,我們的認知少之又少,所以我不能帶你去,爲了你的安全。”
“嗯。”
出乎意料地,陳清酒並沒有反對。
他問道:“十惡道非死靈不能入,你想好法子了嗎?”
這次成鈺沒有看向陳清酒,他望向謝思溫,有些心虛道:“唔,就是製造個假死現象,然後把魂魄丟入通往冥界的暗河裡,爲求安全,我請了謝思溫過來。”
陳清酒臉色微沉。
假死容易,可要瞞過鬼差,談何容易,陳清酒不用想都知道他要幹什麼。
半個時辰的僵持後,陳清酒坐在了桌旁,成鈺盤腿在榻上,衣袍半解,敞露着胸膛。
他身上還有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傷疤,都是少時落下的,那些痛,是陳清酒替他受過的。
成鈺右手握着那把匕首,陳清酒不知替他燙過多少次,刀尖抵着心口,卻遲遲不能下手。
良久,他渾身上下都起了一層薄汗,最後無奈擡頭,對陳清酒笑道:“兄長,你且出去片刻吧。”
陳清酒深深看了謝思溫一眼,屋子裡站着的人對他點了點頭。
陳清酒出了屋舍,他就在門外,並未走遠。
數年前,因爲化祖,絳靈被萬箭穿心,還是他親手處置的。
陳清酒想都不敢想,今夜過後,成鈺身上又會落下一道疤,那是幾乎要命的,他已經遍體鱗傷了。
陳清酒脫力地靠着牆坐在地上,他雙手掩面,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約莫一柱香的時間過去後,門吱呀一聲被打開,謝思溫看着縮在地上的人,道:“已經好了。”